这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沙漠的风轻描淡写地摆布着夜。
桑,知道小地方吗?简伦轻轻地搂着沙漠中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男人,满含倦意地问。
不知道。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平静、缓慢、随和;小地方有小地方的不足,闭塞、落后、狭隘。小地方可能会出现人才,但绝对保留不住人才。小地方也会毁耗人才扼杀人才,一个人所接受的前期教育在他的成长历程中是至关重要的。我居住的是小地方。简伦自语,又像是倾吐一种积压心底多年的感受。她的感受对桑显得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桑似懂非懂。他最好不要懂。或者他比谁都懂。
简伦稍稍搂紧了桑,桑将外套的绝大部分给了她,将她盖严。她贪婪地嗅着男人的体味。翻阅记忆,从前,遥远……
他有一个年轻而奇特的名字──水合。他还有一件洗得发白沾了油彩但看着很舒服的帆布坎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艺术,他的课讲得很生动,总被学生盼着。他是背着他的画夹远道而来的。那些画让我有些熟悉,是离自己非常遥远的那份熟悉。我也迟疑着邀请他进入了我的王国。我把日记展示给他了。我有点难堪,仿佛自己脱光了衣裳供人欣赏。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我渐渐放松了恬然了。他是我的生物老师。他说他已经注意我很久了,他知道我喜欢听他的课,但不喜欢回答他的试卷。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监考我们班数学时的情形,那张考卷上有一道题,全班除了我,再没人能做对,他看了一遍我的答题,发现有一个小数点点错了位置,他指了指,提醒我再检查一遍,我检查出来了,然后,就遥遥领先得了第一名。那是一次掺着点水分的第一名,我说。他说,不是。
他不喜欢生物学,但父命难违,他花了四年的时间学完了他没有一丝一毫兴趣的生物专业。他说他大学毕业后就开始背着画夹流浪。他是不辞而别的,他那在医科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实在忍无可忍,将他从他们的家谱中注销了,他彻底成了浮萍,漂着漂着,他就披着满身的尘埃来到了这个小地方,他其实挺喜欢这样朴实、寂静的小地方,喜欢小地方的人们,真实而热情。如果可能,他会在这里定居,白天教书,晚上营建他的绘画王国。画这里长不出草来的山丘,画这里灰头土脸的夕阳,画这里坐在树墩子上无所顾忌露出白白的奶子给小孩喂奶的单纯而年轻得让人想起扼腕叹息的维族母亲,画这里的所有人们。凡是他喜欢的,他都画。
他为了弄清楚人体的骨骼脉络,曾经从父亲的实验室里偷回一具骷髅,在自己的卧室摆弄,被推门给他送夜宵的母亲撞见了,神经本来就脆弱的母亲惊掉了碗,为此,还躺了几天。他一想起这事,就后悔,后悔不该把那玩意搬回家。后来,他就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去搬弄、研究甚至用一些花草、彩灯和烟头点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或动物骨架和头骨,他称之为“骷髅艺术”,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人敢去他的住处,包括那房东,都是隔房催款,他曾被警察跟踪,不幸还被拘留了半天,放他出局时,他无心恋战,只能接受人家的口头道歉。他的“骷髅艺术”被迫撤了。他的油画倒是坚持不懈地保留下来了。他说依他对绘画艺术的这份痴狂和悟性,他当初真不该遵从父意,他真该坚持自己的意向报考美院。
他发现了这个小地方,并发现自己喜欢这小地方。但他觉得有点累,他每天总得去按时坐班八小时,哪怕没有课,也得那样,他感觉自己是正在自杀或者被人一点一点地谋杀,这种方式越想越感觉到痛苦和残酷。不久前有两名学生退学的原因令他心痛了很久。高一的一名女生辍学回家,原因是接她父亲的班,然后结婚,家里已为她订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在那“小地方”还有一些声势;还有一位男生因打架被开除。他经常看到那男生在街上游荡,嘴里还叼了一支烟,碰到他,会赶紧把烟掐掉,与他打招呼,那男生说:“别的老师都看我不起,我也不屑一顾,被开除怎么了,我不就是打了个架嘛,不让上学,我还懒得上呢,现在多自在,想干啥就干啥,不受约束,无人管制,自由了。”那男生很聪明,引导对了,肯定是个人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去惩罚一个未成年的学生。他说得有些激愤。
我见过那男生,他叫袁朗,很高很帅,一头不羁的长发。
简伦拼命理解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副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新鲜的词汇。他谈起了她的诗。他说,你应该发表,这都是好诗,灿烂的和忧伤的,都很有灵性。她执拗地说,发表?为什么要发表?这完全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没想过发表。
你应该想一想。他笑笑,不再谈诗。他说你应该读书,拼命地多读些课外书,诸如世界名着之类的书籍。
她说:“我从刚记事的时候起就开始读书,认识几个汉字后开始读一些大部头的书,像父亲那样,尽管有好多生字,但我还是读完了,比如《红楼梦》,我上初一时就接触了,但我一直想不明白贾宝玉为什么不能娶林妹妹,而林妹妹为什么又因为失去贾哥哥而活活气死?”
后来,她明白,那是爱情。爱情就是欲罢不能欲诉还休肝肠寸断可以致命的感情。爱情也是一种痴狂一种不顾一切,一段忧伤一段快乐一段痛苦一段传奇一段奇迹,如一根漏了电的电缆,一不小心撞上,便击中你,击穿心脏,为此,你活了,也许,你会死,但死得无怨无悔。每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渴望被爱情的电缆击中,或生,或死,都在所不惜。
水合留意我很久了,从他救了我那本诗集可以感觉到。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称赞我有灵气的人。我希望他再对我说一遍,或者无数遍。人在很多时候就是如此一遍又一遍地复制虚荣。虽然“灵气”代表不了什么。这让我记起在很久远的时间里在很久远的地方那个曾经提醒小小的我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的男人。那男人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我的记忆里,我和着这记忆中的气味一路循着,寻找,至于寻找什么?我一派迷蒙。
我置身在水合的画室。他的王国他所统治的世界还有他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舒适的气味里,油彩味、画笔味、画板味、人物的线条味、色彩味,还有浓郁的人味,我有种被某种隔世的气味俘虏的危险,这危险感显得迟钝而幼稚。我有种绝世的冲动和心理,我想扑进对面这个男人的怀里,象小时候扑身那个男人怀里一样,赖着不下来,听故事和讲故事。我什么都没做,他也什么都没做,他只说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可以做我的模特,你坐在那里,你的美丽就是你的安静和随意。
画家认为你美丽,才会因你而动用他珍贵的画笔。你总该为你的美点感到骄傲。给水合,这个既是我的老师又如我的兄长还是我的朋友的画家做模特,我是怀着感恩的心情新奇的心情,还有羞涩的表情。我相信自己有着洁白透明的肌肤和匀称的身躯。我紧张得如一具叛逆的僵尸。你得学会被人欣赏。他说。我当时心头翻出一个词,我觉得这并非欣赏而是展览。我最终适应了,学着放松和随意。因为水合,我知道了“缺憾美”。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由于有了某些缺憾,才发现了美的存在。当你理解了某种缺憾,你便因这缺憾而发现美。美或不美只与角度有关。
这世界太完整了,总觉得平淡无奇,缺憾则显得与众不同,因为有了缺憾,才有了新奇。记得水合说:“有一群鱼,其中有一条独眼鱼,斜着身体游,照样游得从容,而有人就偏偏喜欢上了这条残缺的鱼,如一件珍品。”
依简伦当时的年龄,她对此话似懂非懂,待她理解的时候,皆已物是人非。她不再有点燃日记的奇怪念头了。她保留着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就像保留生命一样。她几乎是固执地坚持:写诗不需要模特。他笑着摇头,说,你错了,你也同样需要模特。
她始终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只是有种吸引在她内心深处被收藏、维系了多年,就如一种气味或者声音被深深嵌入记忆底版,不离不散。
在我即将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母亲突然提醒我说:毕业后,你就嫁给一个比你年长的人,他可以照顾你爱护你,女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要嫁人,嫁给一个忠厚本分的人,他至少不会欺负你。
嫁人?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醒充满了恐惧和排斥。我还没有腾出足够的时间考虑人生、婚姻和爱情,我的未来还那么漫长,我从来没算过自己的命,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活着,怎么能随便嫁掉?还是嫁给一个陌生的、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男人,和他一起吃饭一起关灯睡觉,可能还得为他生个孩子,生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孩子,因为那不是爱情的结晶,只不过是一种按部就班地需要和添补,生完孩子后,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我不敢再往后想下去。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安排,无法忍受去完成自己不喜欢的生活。不,我不,我至少现在还不要嫁人,谁也不要嫁。我用最响亮最坚决的声音向母亲抗议。我恨了母亲足足有五秒钟,我恨她为什么要如此迫切地给我这样一个提醒,我还不满十八周岁,我接受不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也许对别的女孩不算什么的提醒毫不留情地给我的梦的帷幕重重一击,我几乎要跨掉,几乎要倒下去再也撑不起来。
善良的母亲并没有逼迫我,她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孩子,她不忍心强迫做我不愿意做的任何事。她用心良苦。她只希望我能尽快有一个好的归属,幸福快乐一生,她以为女人的快乐和幸福是依靠男人得来的,何况我又是这样一个身体有着缺陷、瘦弱得几近不堪一击的女孩,似乎更需要某种保护和体谅。她费尽心思选中了一个她认为可靠的男人,然后满心欢喜地通知我嫁给他。她压根就没想到我会拒绝这善意极致的安排。我太敏感了,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还有人和树。
我也突然间学会了烦恼。那类属于女人的烦恼。我想起了水合,那个流落到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地方”的画家,那个教我学问的老师,那个曾经救过我的诗集的画家。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与烦乱,在不受他的邀请下,独自推开了他画室的门,闯入他的王国。我看到他正在完成一幅作品,那是全裸的维族姑娘。他满身的油彩,那神情那目光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或许是我意外的出现,把他从另一个国度召了回来。他专注地审视着我的黑眼睛。他一直喜欢我的眼睛,他总想把我眼睛里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光点画下来,但他总是画不圆满。我没有告诉他什么,没有把自己的那类女人的烦恼告诉他。但我哭了。我的泪默默流着,触动了他的心,他走过来,双手拥住我的头部,低头吻我的头发,是吻,那又不算是吻,他把整个脸深深埋进了我的发丝,双手越来越紧地拥住我。这是我预料之外的事,尽管他常牵我的手,扶着我,送我回家,或者去他的画室,但我没有想过他会对我有这种举动,我不否认,在某些时候,在我自己的日记里和梦里,我希望自己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干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总之,能在一起,不管干什么和不干什么,我都觉得快乐。他放开我,别过头去。待他转过来时,我看见他脸上有泪,他哭了。我被吓住了,有点慌乱,我不知道我需要怎么做,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我把所有的原因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我忘记了流泪。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坚强起来,不要哭,你至少还有翅膀,还有你的诗,这些都是你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