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聊的首任
朝廷的任命终于下来了。王安石被任为“淮南签判”,任职地在扬州。告别了曾巩等朋友,他即日乘舟南下,开始了地方官生涯。王安石刚刚入仕,满怀期待能有所作为,到了任上,却大失所望。原来,“淮南签判”的职责就是为淮南知州韩琦做幕僚,具体不过做些收收发发整理文件的工作。一天的工作一个时辰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都是空闲。
没有事可做,王安石只好收起雄心,专心读书。那时许多读书人一入仕途,读书的任务即已完成,就开始诗酒笙歌,放任自己了。王安石却很少参加府里其他幕僚们的宴饮,大多数时间依旧力学不已,显得有点不合群。这时的读书没有了应试的任务,完全是兴趣所在,所以读起来兴致盎然,往往通宵达旦。第二天快天亮时略睡一会儿,时辰一到,匆匆擦一把脸就去衙门。王安石平日对自己的衣着就不太注意,经常穿得比较邋遢。有几次读得太晚了,第二天起不来,脸也来不及擦,衣服带子胡乱系着就去上班。好几次都被知州韩琦撞上。韩琦对这个第四名的进士本来颇有好感,现在也不禁有些生气了。有一次索性叫住王安石教训了一顿:“介甫,你正年少,有时间的话不妨多读读书,这样放逸自己太可惜了!”
王安石知道韩琦是以为自己夜里和同僚们喝酒赌博了,不禁有些气闷。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一笑了之。
1043年,王安石23岁。这一年他请假回家,一为省亲,一为成亲。同那时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妻子是王安石母亲的亲戚,姓吴,当年19岁。王安石是个讲究礼法的人,婚礼如仪,婚后的感情和谐而平淡。王安石谨守当时的道德规范,于女色无所用心,终生未娶妾,也终生没有写过一首关于妻子或其他关于男女感情的诗。结婚第二年,王安石得了一子,取名王方。
(二)鄞县知县
1047年,26岁的王安石被任命为鄞县知县。鄞县也就是今天的宁波。应该说接受这个任命时王安石的心情是愉快的。他做了三年淮南签判,清闲而乏味,而今终于成了握有实权的地方官,可以稍稍展现他埋在心中多年的理想,他有一种羁鸟出笼的兴奋和喜悦。
1046年,王安石回京述职。1047年,携家人由京师赴鄞县知县任。这两年都是大灾之年。自1046年秋至1047年春,北方发生大面积旱灾,农民因无雨无法播种,大片大片的农田被荒废了,千里赤黄。成批成批的灾民离开家乡,外出逃难。王安石亲眼看到难民们大批地拥挤在集市上,为抢一个馒头而打得头破血流。见到此情此景,伤灾悯农之情油然而生,带着这样犹豫的心情,王安石来到鄞县任所,从此开始了三年知县生涯。这三年经历,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他执政之后的政策方针有很大的影响。
王安石在鄞县县任上主要做了三件事:兴修水利、预演青苗法、兴办学校。
兴修水利。鄞县当时是一个穷僻的海滨小县,旱灾同样蔓延到了这里,王安石到任之后,就立刻投入到了救灾之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县库粮食存量,调查各地灾情,然后分不同情况,予以赈济。
王安石为政,喜欢深入民间,亲身体察民瘼。到鄞县三天之后,他不顾长途旅行后的劳累,亲自下乡分发救济粮。以他的经历见闻,他深知如果没有严格监督,很难保证粮食能发放到灾民手里。一连十多天,他走了五个乡。那时的交通十分不便,很多地方是羊肠小路,他就和差役一起步行前进,十分辛苦。但想到自己的职责,又怎么能逃避退缩呢?
经过考察,王安石发现鄞县并不缺水,只是没有储水设施,雨过之后,立刻归入大海了。王安石决定由县政府出面组织大家兴修水利,修建储水、引水设施,同时疏浚河道,以利雨多时排水。说干就干,王安石到鄞县第二年是个丰收年,秋收之后,他开始组织农民动工兴修水利。他首先走遍全县,做实地调查,为各处水利建设做出规划。王安石此行历时一个多月,行程一千多里。风餐露宿,夜以继日,不辞辛劳。可以说,知县中像他这样以百姓之心为心,汲汲求治的并不多,能像他这样吃苦的更少。
这一年,在他的主持下,全县修了大小水利设施二十一处,大大提高了抗灾能力,在后来发挥了很多作用。这年冬天,王安石在《上杜学士言开河书》中,提出了反对官吏因循苟且、提倡为民兴利的思想,这正是以后变法中的基本指导思想。
青苗法预演。在第二年春天,王安石开始了一项意义重大的试验。面对农民丰年勉强糊口,灾年颗粒无收,还要向富家大户借高利贷,深受剥削的现实,王安石突发奇想:与其每年任由大户用高利贷盘剥百姓,何不如官府把粮食借贷给百姓,利息大大降低。这样,老百姓就从高利贷的桎梏中逃离了。而官府有了收益,推行这件事的动力也就有了,官仓中放了几年的粮食也能够得到周转,岂不是一举三得!
于是,他派人在各乡贴出告示,宣布家中缺粮的百姓可以到县上来借粮吃,秋天收获了再还,利息是两成。
布告贴出后,立即轰动了乡里。由于王安石在兴修水利时树立了威信,百姓积极响应,县城近郊的许多农民拿着口袋来到官仓要求借米,王安石亲自在官仓指挥发放。他要求每年以村为单位,统一借贷,统一偿还,以便于操作。前来借贷的农民很快由近郊发展到远乡,通往县城的路上到处是背着口袋兴高采烈的农民。到了这一年的秋天,许多农民不用官府催促,自发地前来归还粮食。还粮路上,人们络绎不绝。
兴办学校。王安石十分重视地方教育,从儒家观点来看,教育是教化人向善的重要手段,是官府的重要责任。他到任的第二年,就拨款修复了校舍,请地方名儒担任老师,从各乡选人入学。
王安石重视教育,一个根本的出发点在于培养人才。他认为,对于一个社会的发展来说,人才是第一位的。在鄞县,他深感人才的匮乏,县里真正读得懂书,做得了事的人实在太少了。王安石做什么事,都只能自己一个人筹划,连个好的师爷也找不到。兴办学校以培养人才,为治国思想的中心。在十多年后的那封著名的《上仁宗皇帝万言书》中,他系统阐述了自己的兴学思想。应该说,这些思想,主要是在鄞县发源的。
(三)舒州通判
俗话说三十而立。1050年,王安石正好30岁。这一年,他从鄞县解官回家探亲之后,被任命为舒州通判。舒州即今天的安徽潜山。宋时的安徽,是个山高路狭的偏僻地方,山深林密,人烟稀少,文化落后,到了这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通判一职虽然地位较高,然而在地方上毕竟是副职,工作比较清闲,也没有什么挑战性。从内心来说,他还是向往当初任知县时忙得废寝忘食的那段时间。而现在,他每天用半天时间就处理完了公事,剩下的时间大多就用来读书,然而读到疑难处,却无人可以商榷探讨,真是一大憾事!
王安石掌握着全州官员的监察大权,地方事务也有权干预。如果他做一些暗示,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官吏,还有地方因各种事务须向官府说话的人会立刻送来大笔银钱。事实上,他到任后,丰南县的知县陈圣因任满考核,就曾拜访过他。
那人已经50岁了,在知县任上熬了十多年,按宋朝官场惯例,早该升迁了。然而此人一贯有些贪名,几年前曾因为夸大水灾灾情以冒领赈济款受过处分,所以一直延迟下来。今年又到了考核之年,他咬了咬牙,花了大笔银子,把全州上下都打点得差不多了。王安石刚刚到任,他就赶上门来。
说过几句话,王安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王安石从心眼里看不上这样的人,觉得这种人是读书人中的败类,孔孟之书在他这里,完全成了遮掩其贪赃枉法的幌子,因此脸上就有些冷冰冰的。陈圣不解其故,以为自己表达得不够明白,索性说:“看大人的官寓实在寒酸,属下心里过意不去,故封了二百两银子,求大人收下,作为家常日用,也是属下的一点心意。”
王安石在此人来时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对其鄙俗之气隐忍已久,此时实在忍不住了,沉下脸来问道:“请问贵县此钱从何而来?”
陈圣陪着笑脸道:“是属下俸禄。”
王安石说:“我一个通判俸禄比你多一倍,尚且不够用,还要你用俸禄来帮我。你的俸禄从何而来,为什么这样宽裕?”
不由分说,便将此人请了出去。后来审查的时候,王安石在对此人的评语中用了稍有瑕疵的字眼,让他升迁的愿望又一次落了空。此事传开去,许多人敬佩王安石的为人,争夸他的清廉。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给他送礼,到他这里请托。
王安石就任半年后,一纸公文由东京传来。宋仁宗下来圣旨,要王安石到京城参加考试,准备任命他担任馆职,备位清要。
消息传开,同僚们纷纷来向王安石致贺,不料王安石却不收大家的礼。他说:“朝廷虽有此意,但我确实不想入京。我家口太重,弟妹又多在婚嫁之时,家里的事都得我操心。在地方上俸禄毕竟多一些,还能勉强支撑得开。要是做了穷京官,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在大家的惋惜和不解中,王安石上了一道《乞免就试状》,在这份奏折里,王安石提出了由于祖母年老,死去的父亲还未正式安葬,弟妹又多在婚嫁之时,家口众多而经济困难等理由,难以在物价高昂的京城居住,过去也就是因为这个而请求不参加馆职的考试,得到了皇帝的宽谅。现在有的大臣认为自己是淡泊于名利,实在是一种误会。
他在奏折中所说的确实是实情。他没有别人那种强烈的升官欲望,为做官而做官为他所不取。作为一个孝悌观念很重的人,他首先考虑的是怎么样才能奉养好自己的亲老,怎么样才能照顾好自己的家族。这对儒者来说,是严重的道德任务。所以,虽然在舒州做官并不很开心,他还是不愿意到京城中去。
在舒州几年,作为一个有一定社会阅历的旁观者,王安石更加深入地了解了民生疾苦和官场腐败。北宋政府不反对土地兼并。在这种政策下,社会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大户之田动辄千顷,普通农民的生活却非常困苦。加上贪官污吏把国家赋税层层加码,从中克扣,因此愈加民不聊生。王安石在舒州亲眼看到灾荒之时,大批大批的穷人饿死,而富户却守着粮食不卖。他动用自己的权力,强迫富户捐粮救灾,虽然救了许多人,和当地豪强大户的关系却更加紧张了。正是因为看到百姓的疾苦、贪官的凶残,作为一个地方官,王安石时常有一种自责、愧疚的心情。
至和元年,他舒州任满。离开舒州之时,他没有了告别鄞县那种欣慰,而是饱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