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绵雨秋,阴雨愁烟沁人心。
十年寒窗满经纶,秋润及第门楣耀。
待得他乡举子归,书生意气尽招摇。
天上文曲下凡尘,苦尽甘来人上人。
渭水如潮,滔滔不息。运河熙攘,车水马龙。秋雨连绵,细雨如丝。断桥花伞,才子佳人……勾勒出一幅精美的江南烟雨图。
又是一年秋,三载催人老。
渭水,沟通南北,千里无阻,北上直通州郡渭水城。
如今又是一年乡举时,渭州学子纷纷北上赴试。只盼得金榜之上名在孙山前,从此光宗耀祖,官运通达,平步青云,施展抱负,成为人上人,走上人生巅峰。
但是,人生不如意者十之ba九。
古往今来,渭水承载了多少离恨泪,多少相思愁?大乾学子如过江之鲫,真真能够越过龙门又有几人?
长夜慢慢,今宵苦短。
千里长堤,风景如画。杨柳妖娆,渔歌唱晚。花舟锦簇,灯火阑珊。美人遮面,琵琶绝响……
各地的才子在这扬州城放纵,良宵苦短。扬州,繁华之地,是此去渭水城的最后一站,过往船只无不在此停歇。如今由于三年一度的乡试,这里显得格外的繁华。
此刻,花灯通明,布满了渭水两岸。青年才俊,佳人花魁,好不快活。
码头数里之外,有一座矮山,山上一点独火摇曳,幽暗静谧,和那繁华的码头犹如隔世。
山上有一座破庙。这庙宇原本就不大,后来渭水贯通,这里变成了花天酒地的才气脂粉场所,庙里的和尚们不能静修悟佛,便也就搬离了此地,这座庙宇也便空置了下来。
这倒是为往来的贫寒子弟们提供了遮风挡雨的去处。
此刻的杨舟正捧着书卷细度,豆粒般的油灯轻轻的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拉扯得扭曲。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赶考,多少次在这座破庙里驻足过夜了。
过了今夜,明天他就要又一次踏上那读书人宿命里的“战场”,成功者名利双收,失败者黯然落泪。
但是,杨舟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落榜,已经习惯了非议,变得有些麻木了。那远处浮华喧嚣的世俗之音,每隔三年都要鉴证一次他的失败;川流不息的渭水每隔三年要承载他的愁情和不甘。
读书人,为了三个字他蹉跎了多少岁月?
如今的杨舟已是天命之年,行将朽木,却依然放不下这个名称。其实不是为了虚名功利,他只为了双亲的期待和嘱托,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后,能够无愧的去见双亲。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唯恐迟迟归……”
杨舟长长的叹了口气,心里不由的升起一抹思乡之情。
他挑了挑油灯,以便让自己昏花的老眼能够看清楚一些。油灯照得他一张沉淀了岁月沧桑的脸明暗不定。
其实,这四书五经,儒家经典,孝廉之科他已经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拦不住世俗人情的滚滚洪流。
这么做也只是让自己心安而已。
“老丈,从何而来,前往何处?学生方才读书入了神,忘记了问候,望老丈莫怪。”杨舟行了一个书生礼,一丝不苟。
不知何时,一名华发如银、身形干枯的老翁已经到老庙之中。他端坐在一旁,用石块支起一口铁锅,灶下炉火旺盛,青烟袅袅,锅子里沸水滚滚,丝丝香气弥漫子在老庙之中,为这寂寞、黑暗的夜增添了一丝温暖和生气。
那老翁闭目养神,虽已老迈,但是看上去精神矍铄,有一股出尘的气质,宛若世外隐修的高人。
“哦,又是你这个老秀才啊。”老翁抬眼看了看杨舟,轻笑道:“怎么,今年又赶考?”
“敢问老丈,以前我们见过吗?实不相瞒,学生的确是去赶考。”
杨舟恭恭敬敬的,读书人重礼节,而且杨舟早就习惯了这类风言风语,自然不会在意老翁的调侃。
“也难怪你考不上。凭你这愚钝的资质,除了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除了知道那些虚假的仁义道德,宗教礼法,又怎么知道这个世界远不是你想象中的简单,各种蝇营狗苟,乌烟瘴气之事可多着呢。至于,老头子我和你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面了!”
那老翁却是不客气,对着杨舟一通数落。
杨舟也不气恼,对老者越加的恭敬了。只是,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名老翁。
“老丈教训的是。只是,学生不记得何时何地见过老丈,还请老丈明示!”
“皮肉之相皆是虚妄,可怜世人皆以皮肉辨是非。无我相,我人相,方能参透本真……算了,给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老翁摆摆手,有些索然,他一边搅动锅子里的黄米饭,一边道:“你我也算有缘,今日老头子我就与你结个善缘。看你今日未曾吃过热饭,老头子便分你一碗黄米饭如何?”
杨舟摇摇头,“君子不食无功之禄,老丈的好意,学生心领。”
“我最讨厌你们这群读书人,榆木脑袋。让你吃你就吃,你还怕老头子我下毒害你不成?”老翁愠怒道。
“学生万万没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黄米饭,让我想起了那黄粱美梦的卢生。”
“迂腐,人生岂不是就是一场梦?敢想、敢梦才能有所作为,畏首畏尾、循规蹈矩,此乃大丈夫所为?”老翁言语犀利,字字诛心,犹如当头棒喝,“大丈夫者,顶天立地,志在四方,何苦在意者世间虚名。功名利禄皆虚妄,万古成空,达官显贵也不过世间凡俗,再显赫也不过黄土一抔。长生于世,精神逍遥,于天地同寿,才是大自由,大超脱。”
杨舟苦笑,他看得实力,眼前这名老人的确是世外高人,身怀黄老之术、自由洒脱,无拘无束。
可是,子非鱼,不是每个人的都可以得道遨游,俯仰天地,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
“老丈所言极是,但人各有命,学生有学生的命,不能一概而论。”杨舟浑浊的双眼之中闪烁着暗淡的光芒,似乎在缅怀、追忆……
“再者,学生追求功名,不是为了世间俗名,只是为了完成双亲的祝福和遗愿。”
“那你完成了吗?你所做的一切,蹉跎了多少岁月?你追求功名,难道只是为了完成双亲之愿?你现在一无是处,一贫如洗,一无所有,甚至连孝道都未尽圆满,人这一辈子很短,莫要留下遗憾啊。”
说罢,老翁不再理杨舟,拿出两个陶碗,缓缓盛着饭。金黄的米粒在油灯光芒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散发着迷蒙的光彩。
杨舟也无语,安静的端过老翁手上的黄米饭,看着腾腾的热气,想起此生种种,不由的有些热泪盈眶。
此生苦读寻功名,虚度蹉跎五十载。华发方知功名累,百无一用是书生。
若有来生,我杨舟绝不留遗憾!
黄米饭很香甜,很可口,入口即化,化成一股暖流,融入杨舟苍老的躯体。杨舟只觉得香气扑鼻,胃口大开,一顿普通、粗糙的黄米饭他吃的犹如天上珍馐。
杨舟泪眼迷蒙,老泪纵横。他想起了为供给自己读书而吃糠咽菜的双亲,想起了家徒四壁的老宅,想起了此生错过的红颜,想起了病卧床头的亲人……
一生,数十载的点点滴滴似乎都在眼前浮动,成为永远的过去。
一万黄米饭吃完,杨舟仿佛将自己的人生咀嚼了一遍。
“哈哈哈……黄粱美梦,书生做个好梦。大梦几千秋,今夕是何年?”老翁似乎化为了片片光羽,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变得悠远、飘渺,好像是穿越无穷时间、空间而来的仙音。
杨舟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昏昏欲睡,无法抵抗的睡意袭来,他陷入了沉睡。
梦中,他书生意气,少年得意,高中举人,进士及第,光宗耀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官运通达,平步青云,官至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名利禄,青史留名。双亲安享晚年,厚葬祖陵。衣锦还乡,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