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在村子里的存在早于我,甚至早于我的父辈和祖辈。老井的存在就和村里每一样东西的存在一样,似乎很早就有,很早就长在那里,生了根,如一棵树,一块田,一条土塄,一盘石碾,一条小胡同,一孔老土窑。他们按照自己的位置长着,长了很多年,由他们和他们延伸出的很多事物组成了一个村庄。他们不像一片树叶,一缕烟尘会被大风刮走。他们生了根,永远守护着村庄。
老井就是村庄的心脏。
每天早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担水的人就从村庄的每个角落里挑着水桶走出来。夏天的早晨是暖和的。金色的太阳最早照在老井长长的井杆、辘轳和粗壮的井绳上,照在老井边一块巨大的沙石上,照在老井南边的庄稼地里和西边北边的房屋树木上,照在每一个挑着水桶的男人偶尔一两个女人身上。人影在井沿上晃动,人声在井口上的空气里飘动,伴着空气里的花香、草香和村庄夏日特有的温暖气息,伴着辘轳的转动声和水桶扎进水里、碰到井壁的“咕咚”声。有人干脆把扁担和水桶搁在地上,聊起了梦、女人和庄稼。有人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了,有人担着空桶来了。一个男人把水桶往井绳上一套,用力把辘轳把往下按,井绳带着水桶就欢快地迅速地朝井下旋转下去,水桶吃满了水,一圈圈地搅上来。给站在一边的女人倒满水桶,再帮着提到平整的地面上。这是村庄里的男人表达感情展示风度的最好时机。女人挑着满桶的水走远,男人们立刻七嘴八舌议论一番。这是乡村的夏日,夏日的早晨特有的风景。这时候的老井就像一位沉默的母亲,静静地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声和脚步声,迎来一个,送走一个,再迎来一个,再送走一个,每一个都是她用清冽的甘泉养大的孩子,整个村庄就是她的孩子。
我家在老井的北边,出了院门不到20步就走到了井口边。我家院子里有一块菜地,日头偏西的时候,我就张罗着要父亲浇菜。目的很简单,就是我能跟父亲到井边上去看老井里自己的影子。我是在老井里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的。平日里,我们不能独自到井边上去。
刚学会走路,父亲母亲就对哥哥姐姐说,别带妹妹到井边上去,掉下去会淹死人。我家离井近,母亲就更加操心,这样的话,一天到晚要说好几遍。
长到10岁的时候,父亲开始带着我浇菜地。我提着我的小木桶跟着父亲到老井上打水。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我爬在井口边朝下望,井水很深很清,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朝井里大喊一声,井水和井壁发出“嗡”声回音,传至井外,蜿蜒到整个村庄,很久的回响。
我兴奋地大喊,我看见自己了!不料被父亲一下拎起来,撩出很远。很少发火的父亲,生气地朝我吼,小祖宗,你不要命了?看着父亲严厉的样子,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父亲把我的小木桶里倒上少半桶水,我使劲提起小木桶往回走。
小木桶里的水好清凉,我很想喝上一口。到了菜地边上,我就俯下头,两手掬起桶里的水喝。井水甘甜清凉,只有村庄的水这么纯净,这么好喝。喝够了,蹲在畦垄上,看父亲把大铁桶里的水倒在菜畦里,水顺着一垄垄的菜畦缓缓流到菜地里,一棵棵吸饱井水的菜变得更加盈绿有生气。就像喝饱水的我,正在长大的我。
我常常看到父亲在浇完菜地之后,独自到老井边上坐着抽烟。这时的父亲看起来很轻松,他会望着村北高高的土塄和房屋上缭绕的炊烟漫无边际地想一些心事。其实,也许他什么都没想,干活、歇息、歇息、干活,他一辈子在这简单的重复里过着平实而自足的生活。这时候,我觉得父亲真像这口老井,忠诚地把自己的根脉深深扎进村庄的土里,什么风都不能把他吹走。很多次,他都可以离开这个不足百户的小山村,可他把自己留住了,他知道自己是属于村庄的,他的命运和村庄连在一起,和老井连在一起,和村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屋、每一个人连在一起。
村庄、父亲和老井。我天真地以为,老井会一直存在下去,村庄也会一直存在下去,我的父亲也会和村庄和老井一直存在下去。
可是父亲走了,父亲先于老井消失在村庄的街巷里,田埂上和老井边。
父亲像一棵老树在那个冬天突然倒下了。我以为他不会倒,永远都不会倒,因为他的根扎得那么深,70年的大风没有把他吹动。可是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父亲倒在了自己一生的劳碌与沧桑里,埋在了自己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里。村庄在那一刻变得空了,空得只剩下眼泪。
在结冰的老井边,我跪倒在地,我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寡言的父亲,沉默的老井,他们从来都不表白自己。语言对于他们是多余的,我还能说些什么?
父亲走了,我也真正离开了村庄。
不知什么时候,老井竟然神奇般地消失了。井架不见了,辘轳不见了,井绳不见了,那块大沙石也不见了。我满村的寻找,不见了老井的影子。村庄丢失了自己的眼睛和心脏。
无穷的悲哀,如吹过生命的一阵冷风,从父亲到老井到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