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京剧的这三个基本特征,诚如先生所说,是京剧界经过多年探讨积累了许多人的研究成果概括而成的。这是毫无疑义的。不过,在这种概括中,关于京剧的基本特征,一般的说法,多是综合性、节奏性、写意性、虚拟性、程式性、时空灵活性等,显然有过于宽泛而失之确当之病,且一“性”到底,缺乏层次划分的定性语言。先生的贡献首先在于,由众多的特征中,提出写意、虚拟、程式三个概念;更为关键的则是分别施之以“型”、“性”、“化”的范畴,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写意型、虚拟性、程式化的表述。先生于此之重要贡献,我以为正在这深中肯綮的“型”、“性”、“化”之间。
据我个人体会,这里的“写意型”,是管总的,前提性的,属于基本精神的层面,而统摄一切;“虚拟性”则为方法层面,它使抽象精神和具体形态之间的转换成为可能;所谓具体形态,便是“程式化”的语言层面了,是对写意及其方法对象的落实。比如《贵妃醉酒》中杨玉环的“嗅花”动作,首先须有写意之精神的前提,人们才会认同舞台上的“无”中生“有”;其次是须以虚拟方法来诱发观者的想象,从而使“有”得以产生;最后则须运用“卧鱼”这一程式语言将其体现,接受者方能具体感受。概而言之,是写意精神(型),虚拟方法(性),程式语言(化),三者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从而构成一个完整、周严的京剧表演体系的描述、界定。
有学者曾对此三个范畴提出质疑,以为此说,还不足以将京剧和其他戏曲剧种相区别。就此,思再兄曾做出回应,提出再加以“皮黄腔”的界定,以期能解决此问题。我以为大可不必。任何事物对象都有其共性的一面,绝对个性是不可能的。再则,写意型、虚拟性、程式化是属于学理层面的,皮黄腔则落入了技术层面,也不在一个层次上。进言之,即或如是,也还是不能彻底解决这一问题,比如汉剧也是“皮黄腔”,又将如之何?那还有完吗?我以为,思再此议,怕有蛇足之嫌。
元化先生对京戏的研究,是把它纳入到他的“反思”这个大背景下来进行、并展开的。在元化先生的谈京剧文章中,如前说《京剧与传统文化丛谈》无疑是“重头戏”。元化先生在《学术集林》(卷五)的编后记里说到“为了撰写这篇文字,笔者查阅资料和进行构思用了半年多时间。文章谈的虽是京剧,但不仅限于京剧问题,其中涉及大传统与小传统的关系,京剧所含的传统道德观念,中国传统艺术的固有特征等等多方面的问题。笔者半年来所考虑的问题大多写在这篇文章中了。”而元化先生是将《京剧与传统文化丛谈》收入他的《九十年代反思录》中的。这就表明,王先生此时对京剧的研究,不纯粹是从爱好角度出发,更不是心血来潮的随意之作,而是有着深刻的文化反思背景下的一方天地,成为他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整体文化反思的一个构成、一个方面、一个个案、一个题中应有之义,其意义实不可低估。尤其是于京剧自身——这是一个我们不曾感受到的高视点下的京剧,一个开阔视野中的京剧!
很奇怪,我读先生的谈戏文字,不知怎么感受到的,是其内中隐含的沉郁、顿挫。这使我想到,先生于旧诗十分喜欢,又特别是杜甫的,且背得许多老杜的诗;而元化先生喜欢京戏,又“尤喜爱余派”,继而是最爱看杨宝森的《伍子胥》。杜诗“沉郁顿挫”,世所公认。京剧老生的余杨一脉,亦世所公认,这个“一脉”,在我看来,要点便在他们也都是既沉郁又顿挫的。是故,老杜、余杨亦一脉。元化先生喜欢老杜,老杜沉郁顿挫;元化先生喜欢余杨,余杨沉郁顿挫——其实元化先生也沉郁且顿挫的。他们的心是相通的。而这种沉郁顿挫的背后,是元化先生的忧患(先生曾谓,反思是出于一种忧患意识),是元化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包括京剧在内的的忧患!
在我协助先生编辑谈戏集子时,关于其何以冠名,我曾建言:“您不是有一本《文学沉思录》吗,再来一本《京剧沉思录》,岂不是好?”元化先生郑重说道:“文学方面,我还可以;京剧,我没到这个水平!”元化先生沉吟片刻,提出用《谈戏笔札》(以后又改为《清园谈戏录》),并说:“我还是喜欢用这样的题目,平实一些,朴素一些,不花哨,不张扬。”接着莞尔笑道:“只是不知道,这样对销路是不是会有点影响?”我也笑了。
俞平老杂忆
黄裳
抗战中从沦陷的故都北平传来消息,鲁迅先生留在故居的藏书有出售的传闻,藏书目录已在琉璃厂书肆出现,时已落水的周作人也想插手其中,企图选取藏书中部分精粹。这就使留居上海的先生家属焦急万分。传闻扑朔迷离,莫知真相。许广平夫人极需得知实况,以便挽救。遂请友人于一九四四年以游览故都为名,赴平探望先生遗属,顺便了解售书情况。赴平游览者之一是唐弢。结果不错,先生的遗书手稿得不散入市肆,其中重要部分终由许先生携归上海,这是后话。
唐弢他们於慰问先生在平家属、商量保存遗书之余,遍访先生在平故友,其中就有苦住危城的俞平伯先生,并请求手书墨迹,返沪后裱成条幅,悬之斋壁,为我所见。平伯所写为褚河南的《枯树赋》,笔精墨妙,令人意远。此际唐弢斋中留有当年鲁迅选辑《北平笺谱》,弃余残叶,我就选得数张,冒然致书平伯先生求字。得到复信并诗篇不少。其一诗作于“丁亥九秋”,丁亥是一九四七年,诗意凄恻,可见作者当日心情。这是我以晚辈与平老论交之始。
解放初我到北京,访问俞先生于老君堂旧寓,顺便组稿。那时平老尊人阶青先生新逝,家境拮据,心情很不好,亟愿写稿,俾得稿酬济急,苦无题目,我就建议旧作《红楼梦辨》绝版已久,读者亟愿得读新篇,何不就此改写,当为读者欢迎。平老欣然接受,于是《红楼梦研究》的开篇几章就陆续在《文汇报》的副刊发表。记得原稿是随便写在废纸背面上的,用行草写成,不计行格,排版颇不容易。而屡屡催问稿费,可见当时的困窘。岂料此书后来竟成批判重点,为解放初文字大案之一。我虽噤无一言,但心存惶愧,悔曾有此一建议。平老后来在通讯中也说“此书之成,全为经济,无关政治”的话。可见当时对运动的认识,不过如此。
平老对平生着作,极注重装帧。从最早的诗集《冬夜》(一九二二)起,《忆》(一九二五)、《西还》,一直到一九四八年的《遥夜闺思引》,莫不精心设计,别出心裁。《冬夜》是扁长方开本,封面书名左侧有圆形弹琵琶仕女图,幽雅别致。《忆》则是丝线穿订的四十开小册,全书手写影印,出作者手笔。有朱自清跋,丰子恺插画十八幅,其中八幅是彩色,如此装璜,可谓前未曾有。一直到《忆》问世后二十三年出版的《遥夜闺思引》,更用作者手书的绝妙小楷珂版印行,道林纸本,用丝线订。更是难得的善本,前后两版总共印了三百余册而已。
他的散文最早由开明书店印行的《燕知草》,也是线装本,中有作者手写之页,有丰子恺彩色插画,有旧笺纸的插叶,有湖楼摄影,彩绘缤纷,动人心目,是新文学书刊中难得的善本。“良友文学丛书”中收有平伯的《燕郊集》,有两种版本,其一是黄道林纸,假皮面软精装,一时视为精品,其实十分俗艳,充溢洋场气息,关於流行一时的“米色道林纸”,当时周作人就批评过,认为这在日本,不过用作广告、招贴,质脆而薄,哪里可以用来印书!平伯大概在知堂座上,得闻此论,因此《燕郊集》就有了两种版本,于“硬领皮靴”本外,别有一种白道林纸本,封面自写书名,朴实无华,与充满洋场气的通行本,崭然别出。可见其注意装帧,有如此者。
平伯以说词名世,早岁喜说清真词,晚岁更有《唐宋词选释》之研究力作。他自己也作词,早岁有《古槐书屋词》,刻本,许宝(俞夫人宝驯弟)手书上版,卷首大题下不着撰人,依杭郡词人旧例,只钤二朱印:“平伯所作”与“德清俞氏”耳。此书罕见,小册,更易毁失。我偶得之于来青阁。以为帐秘。庚申(一九八○)端阳,平老更以新刊《古槐书屋词》二卷见赠。此书叶圣翁题,扉页后三行牌记,“俞平伯着,古槐书屋词钞,庚申刊于澳岸。”首平伯手写叶遐庵旧序,正文二卷,皆许宝驯手写。卷一末有“岁在癸丑(一九七三)中秋节姐宝驯书於京郊新寓”跋。略云,“闲若七弟早岁临池,于十三行颇有会心,曾为平伯写此词,刊本流传甚稀,瞬阅四十载,家中仅存一红印本,虞其遗失,顷重摹之。抚迹追思,百端交集。”卷二尾有宝驯一九七九戊午腊八跋,后钤“耐圃老人八十后所作”白文大方印。跋略云,“其卷二昔年清本佚于丙午(一九六六),零篇四散。其年月先后,均无次序。平经友人敦促手定,余亦自告奋勇,愿为重钞。”
《古槐书屋词》发行者书谱出版社(香港),承印者文集印刷所(澳门),定价港币拾元整。套朱精印。余有跋,
七日前游京师,谒平丈於三里河寓,告已以此册见寄。前日归沪,见此小册,印制殊精,亦近时善本矣。所附诸跋,俱有情致。可知许俞两家故实,亦读燕知草之一助也。漫记卷末。庚申五月二十七日,黄裳。
新时期来,平老每有所作,辄以相寄。庚申二月,又以影印本《如影》一册见赠。首有自记云,杂稿今存香岛外孙女处,书名取“书者如也”之义。所收为一九七七年后手书诗词杂稿。时“文革”初罢,余憾犹存,颇有谴责前朝权要之作。如一则先写李商隐“隋宫”一诗,继解题云,“一九七八年七月四日,偶读新闻,戏套袭唐诗。昔人谓义山诗多被西诸公抄袭割裂,若兹俳谐,弥可愧也。七七日记于京寓。”诗云,
“背人颜色冷红霞,鸟来时日影斜。(贾生赋云,庚子日斜兮鸟集予舍。怪鸟鬼趣,皆恶道也。)十二巫峰啼蜀碧,青衣江水即天涯。(沫若二水,青衣江,皆蜀中川名)空闻秦火销馀暖,不见燕京噪晚鸦。(北京昔有老鸦,今寂无闻)地下若逢真武,岂宜重问女皇家。”平伯涂。
诗语诙诡,难得确解。旧诗妙处,恰在疑似之间。此诗是也。亦有明白无隐者,如下一首。
前闻有将景印骆宾王集者,后因故中止。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四日,晨枕偶忆,口占六言云:
陈琳檄愈头风,宾王讨照辞雄,遗集真堪吓鬼,文章天下之公。平伯耄矣。
此则明白如话,不劳考证辩难。“文革”中常闻有大字本书出版,便老眼也。然常人绝不得见,印数恐亦无多。否则今日拍卖场中何不一见。市人重清宫刻本,即极无聊之书亦得善价。如有“大字本”出,岂不远胜武英殿、扬州诗局本乎?《如影》中尚有怀旧友朱佩弦诗,情感真挚,故人情重,见于绢素,读之兴慨。
又有“感禅宗六祖事”一诗。诗云,
金轮女帝当阳日,一衲天南旨弗遵:谁谓空门忘节操,花开五叶道弥尊。后有注云,旧唐书云,慧能住韶州广果寺,神秀奏则天,请追慧能赴都,慧能固辞曰,吾南有缘,不可违也。竟不度岭而死。天下乃散传其道。己未(一九七九)端节於北京。
此则不知何指,有熟知掌固秘辛者,望能解此惑。有疑为故友陈寅恪作者,差近似,亦未敢定。
平老喜作书,每问必答,我处尚存遗笺数十通。编全集时未见征求,遂成“集外”。平老晚年亦偶作小文,但不欲发表。来信每说我近又偷写一文,但惮商榷,遂不见於报刊,但每以原稿复印见示。时我方写文论陈沅事,他即有两文谈梅村“圆圆曲”,谈言微中,饶有趣味。此文只就其平生着作版本少加疏解。别有阐说,当俟异日。
二○○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关于马一浮的“国学”——答王韧先生
朱维铮
作者按:王韧先生是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的《大师》栏目的首席编导。他和他的同仁,为将百年来中国的教科文卫各个领域的杰出人士,通过形象化的电视媒体,介绍给千千万万的观众,付出了巨大努力。忝居人文学科从业者,我向来以为青灯默照,甘于寂寥,乃我辈宿命,偶而难却友朋好意,被迫“上电视”,也不敢哗众取宠,只讲自以为是历史话题,并以能讲的真话为限度。或许因此得王导青睐,涉及他们准备拍摄的某些历史人物专题,时常向我垂询。所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的回应绝不敢越位,如《庄子》所说:“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无奈有时王导垂询的问题,在他看来应在我的专业范围之内,在我恰属于盲区。这不,王导拟向观众介绍马一浮,一位去世已四十年的“现代儒者”,一位生前自居“大师”而在近年突然得到某些学人炒作的人物,遇到其人其学的价值判断难题,于是下问于我。这在我曾经讨论的清末民初学术史的时限以内,但我对其人其说的认知,没有越出浮泛之外。不得已,只好漏夜重读马一浮的几种遗着,唤起十多年前初读其书的记忆,用一日夜草成一函,敬答王导。不料多位友人,见到拙函,均为可以公表。适值《悦读MOOK》特约编辑林韵女士,又第N次向我催稿。林韵女士是我的同校而不同系的学长,相识已逾五十年。由她传达也是复旦校友的《悦读MOOK》主编褚钰泉先生的约稿之命,我只好推宕,却不能敬谢不敏。日前得学长电,限期必交一稿。怎么办呢?唯有移花接木一策。幸得王韧先生同情,允将他与我就马一浮问题的通信公表,以下便是函件内容。
王韧先生:
十日电邮奉悉。我对马一浮缺乏研究。往曾一阅马镜泉《马一浮传略》(收入《中国当代理学大师马一浮》,毕养赛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见其中谓一九○四年十一月马一浮回国,带回马克思《资本论》德文版一部,是“最早把马克思着作引进中国的中华第一人”云云,即不谓然。盖此人不知一八九九年中国已在“引进”马克思着作。我在一九八二年纪念马克思逝世百周年一文,已略考“引进”的过程,见拙着《走出中世纪》增订本,第379至382页。及阅至马镜泉谓马一浮于二十一岁(1903)在美仅一年,便在工余遍读西文名着二十余种,并由英文译出法德俄革命史数种,越发不能置信,因所列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诸书,如今均有中译本,欲读任意一本,即非数月可毕,况英德诸文本乎?况数达二十余种乎?此若据马一浮自述,适足以表明其言伪而诞。
以后得马镜泉编《马一浮卷》(乃刘梦溪主编之《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一种,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略翻目录,年表及所收诸种序跋,即不欲细读,唯于内收《蠲戏斋书信选》颇感兴趣,因所选书信二十七通,多涉及清末民初学界一隅史事也。
今承咨询五问,不得已再翻《马一浮卷》,但限及十年前偶作记号诸则。以下呈复,止于印象,仅充参考,不足为据。
一、介绍马一浮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