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头有些晕,还好,走路不会打趄趔。不过,出门时,巩健还是扶了她一把。那只手很有力,让她心中一热,就像当初他发现她脑后有根白发,第二天悄悄给她买来黑芝麻糊一样,让她感动不已。
他离她很近。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的气息。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一见女孩就面孔发红的腼腆的小伙子。尽管,她很清楚,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但他身上那种气息还是让她感觉有些异样。
走出饭店门,巩健坚持要送她回家,她说什么也不肯,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深夜,一男一女喷着酒气,这是绝对不能让对方到自己家的。葛小玲摆了摆手,骑上自行车,缓缓而去,一会儿就消融在夜色的霓虹中。
六
值夜班其实没啥大事。别人不愿值,不过是不愿放弃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
夜幕刚降临,刘志伟在单位接到了“瓦片”打来的电话。“瓦片”的声音灰灰的,听上去有些沉闷。说是今晚务必出来陪他吃饭。他打电话时就在志伟单位的楼下。等两个人坐在饭店里,刘志伟看“瓦片”像霜打过的红薯秧子,蔫头蔫脑。
“瓦片”随着十年陈酿咕咕流进肚里,牢骚又咕咕流出来。他说老天不公呀,论资历论能力论群众基础,我早该提拔到副行长,可这次居然没我的份儿,我这工作还干个什么劲呀?来来来,喝喝喝,志伟,我也就是把你当自己人才放放苦水,明天回到单位,我还得装孙子。
刘志伟一时不知该怎么解劝。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果然是无穷的。“瓦片”当初坐在自己家那个矮凳上,让母亲替他剪头发时,断然想不到以后他会开着小轿车,混得人模狗样。可现在,他做到了,但是,他不满意,他还希望能再上一个台阶。
自己呢?这么些年了,自己还是单位里一名普通的科员,他就像一粒撒在土里的瞎种子,连个芽都没发。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给“瓦片”
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刘志伟头有些晕了,不过感到舒服。有多长时间没喝酒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就因为葛小玲不喜欢酒味?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葛小玲此时在干什么?她一定知道他是有意呆在单位,值班不过是一种借口。
可两个人面对面有啥说的?说着说着,针尖对麦芒,便是一场战争,战争多了,两个人都是伤兵。在家庭的战场上怎么能分出胜负?他累了,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瓦片”继续咕咚咕咚吐着苦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似乎这一刻世界上数他最不幸。刘志伟端起面前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他看着对面“瓦片”那张苦瓜脸,舌头有些发直:“兄弟,你知足吧,世界上比你不幸的人多的是,你根本排不上个。你那么有能力,有的是机会,今年不行明年,行长的位置在等着你呢!来,喝,喝。”
“瓦片”叹了口气:“还能怎么着?我算看透了,古语说的好‘厨房有人好吃饭,朝里有人好做官’,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能怎?
还能不活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好多人羡慕你呢!”刘志伟头有些发晕,似乎有两个“瓦片”在他面前。
服务员找机会见缝插针:“先生,酒完了,是不是再上一瓶?”
“不要了,不要了,再喝就回不了家了。”刘志伟摆摆手。
“瓦片”低着头,闷闷地吃了几口菜。
服务员手里拿着一斤十年陈酿,圆嘟嘟的屁股一扭一扭,有些不高兴的出去了。
两个人结了账,摇摇晃晃走出了饭店,街上已是华灯初放。初春的风吹过来有点儿冷。刘志伟被冷风一吹,头脑像在冷水里浸了一下,瞬时清醒了许多。
街上人不多,偶有车辆刷的一下驶过去,更显出街道的空旷和寂寥。
刘志伟站在清冷的街头,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脚一挪,整个人似乎要飞起来。对面的“易家饭店”灯火通明,看上去生意也蛮不错,刘志伟抬手摸了下额头的功夫,“瓦片”已将车稳稳开过来。刘志伟上了车,不知为什么,他又朝“易家饭店”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只见葛小玲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相跟着走出来。
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紧接着心便忽忽悠悠沉向无底深渊。他朝“瓦片”低低的喊了一声:“等一会儿。”“瓦片”有些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葛小玲和一个高个男人站在易家饭店门前。隔着一个马路,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高个子男人边说边比划,葛小玲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又转身指了指停在门前的自行车。葛小玲伸出手,高个男人也伸出。
高个男人紧紧握着小玲的手,一动不动。
刘志伟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真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那自己今天晚上不回家,葛小玲不定多高兴呢!“瓦片”看了刘志伟一眼,又望了车外一眼,他一时有些云里雾外。车里缓缓回响着那英的《雾里看花》。
葛小玲从高个男人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走向自行车。她跨上自行车拐上街面一会儿就融进苍茫的夜色中,高个男人仍呆呆站在那里,望着葛小玲离去的方向。
“瓦片”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拍了拍方向盘:“兄弟想开一点吧,他们也许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碰在一块儿了!”他看了看刘志伟的脸色。
刘志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低低说了一句:“送我回家。”
“瓦片”将车开得慢慢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想开点,不要说风就是雨。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单位吧!”刘志伟一声不吭,街上五彩的霓虹灯隔着玻璃映进来,将他的脸装扮得五彩斑斓。他像个没有知觉的人坐在那里。那英的《雾里看花》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到了那条窄窄的巷口,刘志伟便跳下车。“瓦片”在车里喊:“哎,志伟,你不要冲动,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瓦片”的声音里有焦急,也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刘志伟进了门,在客厅弄出很大的响动。葛小玲在卫生间拿一块儿毛巾擦着脸走出来,见是刘志伟:“哦,你不是值夜班吗?”
“我值夜班,不正是你欢迎的吗?”刘志伟挑衅道。
“你什么意思?”葛小玲拿湿毛巾的手停在半空。
“两个人喝酒,感觉不错吧?”刘志伟阴阳怪气。
“你跟踪我?刘志伟,你跟踪我……”
“跟踪你,哼,我没那么大的心劲。你哆嗦什么?心虚了吧?”
“刘志伟,我不跟你过了……”葛小玲哇的一声哭出来,抬手将手里的湿毛巾朝着刘志伟扔过来。
刘志伟一挥手,正好将茶几上一个玻璃口杯扫在地上。“啪”的一声响,玻璃碎渣四溅。
晓帆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强烈的灯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看爸爸妈妈撕扯在一起,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
葛小玲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块抹布,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男人每句话都是刀子,刺得她鲜血淋淋。不能过了。她朝着刘志伟一头扎过去。
刘志伟又是一挥手,她觉得自己的头挨了重重一击,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她一时呆了,她停止哭声。
“刘志伟,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刘志伟一下也呆了。他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葛小玲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时已穿好衣服。她脸上挂着泪痕,手里拎着个白色的挎包,几乎一阵风一样冲出门外。刘志伟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晓帆喊着“妈妈”要跟出去。被刘志伟一把拉住。晓帆的脸憋得通红,边哭边挣扎:“你打妈妈,你是坏爸爸……”
七
刘志伟把衣柜里的衣服扔了一床,也找不见晓帆的袜子到底放在哪里。这个死女人,袜子也需要藏来藏去吗?晓帆在客厅喊:“爸爸,快点,要迟到了,我们阿姨可厉害了。”
刘志伟找得满头大汗才找出一双袜子,结果上面还破了个洞。他胡乱塞给晓帆,又去整理床上一大堆的东西,整理了半截便匆匆跑出来。
晓帆边穿袜子边问:“妈妈说我两天要换一次衣服,我今天还换不换了。”“换什么?你不看快迟到了?”刘志伟不耐烦地瞪了晓帆一眼。晓帆赶紧闭上嘴巴,乖乖地背好书包往门外走。
刘志伟送晓帆到幼儿园,又匆忙赶到单位。坐在办公室,他一时有些心慌气短,还有点头晕。脑子里混沌的像一盆糨糊。这是怎么了?所有事情乱套了。那个高个子男人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小玲说过?“瓦片”,或许“瓦片”说得对,他们也许就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聚一聚呢?那个男人也许在暗恋小玲,他那么紧紧抓着小玲的手,小玲不是挣脱了吗?自己为什么反应那么强烈?
或许真是冤枉了小玲,小玲昨晚看他的眼神,写满了两个字“怨恨”。
可话说回来,哪个男人又愿意看见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
是自己变了?还是小玲变了?想想婚前那个善解人意的小玲,总是静静地听着别人讲话,偶尔脸上会浸出两砣羞涩的胭脂红。可现在她像个碎嘴婆,整天埋怨他这样做不对,那样不讲究,烦死了。
科长精神抖擞走进来,叮嘱大家赶紧干活,又朝刘志伟表扬:“志伟,辛苦你了。”刘志伟站起来朝科长笑笑,他该怎样和科长开这个口?说和老婆吵架了,老婆回娘家了,家里走不开,不能值夜班了?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还怎么立身?可想到晓帆这个缠人的小东西,还有床上那一大堆乱扔的衣服,他的头又开始发晕。
下午去幼儿园接晓帆时,小朋友都已经走了。晓帆背着那个大脸猫书包,独自在门房外面站着。脸上像只小花猫,东一道西一道,远远看见刘志伟骑车过来,他从门房跑过来爬在铁栅栏上朝刘志伟喊:“爸爸——爸爸……”铁栅栏上的镂花焊着一只只形态可掬的小熊猫在吃绿绿的竹叶。晓帆圆圆的脑袋贴在栅栏上,两只圆眼睛溜溜转,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熊猫。
晓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嘴里还咕叽着说个不停:“爸爸,我们阿姨今天批评我了。”
“你准是又捣蛋了。”刘志伟边蹬自行车边扭头说。
“我没有捣蛋。阿姨批评我不讲卫生,说衣服脏了,也不知道换。”
晓帆有些气鼓鼓的。
刘志伟没有吭声。他在想今天晚上值夜班,晓帆怎么办?要不把晓帆带到单位?影响又不好。要不,还是把晓帆送到母亲那儿凑合一晚上吧!可母亲年龄大了,晓帆又太调皮,真怕母亲吃不消,可除了这个办法,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葛小玲那边毫无动静。刘志伟已经被家里的一堆事聒噪得焦头烂额。他也想过到丈母娘家接葛小玲回来,可又放不下架子。“瓦片”打了两次电话,兄弟,夫妻间吵吵闹闹,没有隔夜仇,你赶快去接小玲回来,时间拖长了不好,你要是抹不开脸,我陪你一块儿去。刘志伟只是哼哼答应,也没有个痛快话。“瓦片”又说,你啥时候去,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爸爸,坏爸爸,你听到没有?你送我到姥姥家,妈妈就能给我换衣服了。”晓帆在车后面拍着他的背。
“晓帆,今天还到奶奶家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明天,也许妈妈就回来了,好吧?”刘志伟哄着车后的晓帆。在他身边,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交汇在一起,车铃声、喇叭声、说笑声将耳鼓撞击的生疼。刘志伟,这个满腹心事的男人,沉浸在生活这条琐琐碎碎、哭哭笑笑的河流中,有些不辨东西。
八
葛小玲的母亲许多年以前就从郊区进了城,跟儿子住在一起,儿媳在丝织厂做挡车工。这几天,听说儿媳要调到厂办公室工作,去市里参加什么培训。小玲来了与母亲挤在一间卧室。
母亲唠唠叨叨,嘴里流出来的话就像一条河,多大的人啦,不怕人家笑话,还回娘家。晓帆在家怎么办?小东西嘴又刁,我看他这些天吃啥?
“妈,你让我静一会儿吧!你要是不欢迎我,我到大姐家去。”葛小玲恨不得将耳朵眼里塞两团棉花。
你看看,一个个翅膀都硬了,说都说不得了。这个志伟呀!也太不像话,夫妻间吵归吵,怎么能出手呢?是该吓唬吓唬他,母亲絮絮叨叨,自说自话。
葛小玲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那个巩健今天居然将电话打到单位。她又急又气。巩健说是在县里办完事要走了,看能不能再出来见见面,吃顿饭。
葛小玲声音有些冷漠,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以后再联系吧!
“小玲,小玲,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如果是因为我,我向你道歉,要不,我向他解释一下?”巩健在电话中显得有些焦急。
“和你没关系。不好意思,不能送你了。”不知为什么葛小玲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小玲,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向你说清楚。我留下我的联系电话,有什么事你打电话吧。”巩健的声音夹杂着些许愧疚和无奈。
葛小玲耳边听着母亲的数落,心里想着那个落寞而走的巩健,苦笑了一声。幸亏母亲不知道中间夹着巩健,否则,不住口的数落还不把她淹死?
罢罢罢,不想也罢。她只是越来越弄不懂婚姻。婚姻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吗?现在怎么看怎么不是当初那个人,刘志伟就是这样的。是不是刘志伟看她也和婚前不一样?她变了吗?她还是她呀!似乎有些变了,她变的嘴碎,变得俗气,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呀!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在保留做姑娘时的一些性情。
可刘志伟呢?他的嘴懒得像一头驴。无论她多辛苦,他都没有一点表示,他当她是家里的老妈子?这个家是他们两个人的,她是他老婆。
他整天黑封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怎么从不考虑她的感受。她不和单位那些女同事比吃比喝比穿戴,但总不能一口好气也得不上吧。
这天下午,葛小玲和单位请了假。估摸快到了幼儿园课间做游戏的时候,她到幼儿园去看看晓帆。
隔着铁栅栏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朋友们玩得兴高采烈,有玩滑梯的,有在一个大大的粉蘑菇里捉迷藏的,还有的跳绳,有的在玩老鹰捉小鸡。
葛小玲在一大片红红绿绿中扫来扫去。眼睛瞪的都有点流泪了,也没看到那个整天缠着她的“小不点儿。”晓帆病了,还是在教室挨阿姨批评?怎么看不见他呢?葛小玲一时有些心急。
她决定回去后,先让母亲给家里打个电话,看看晓帆怎么了。就在她转身的一瞥间,她看见晓帆低着头,站在那个大大的粉蘑菇的斜侧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正在说着什么,看那神情是在训斥晓帆。晓帆一直低着头,中间抬起头看了阿姨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抬手擦了擦眼睛,小脸脏脏的。年轻姑娘弯下身,扯了扯晓帆身上那件天蓝色的运动衣,又在上面指指点点。
葛小玲明白了,人家阿姨肯定在批评晓帆不讲卫生,批评晓帆不就是批评晓帆的妈妈吗?年轻的阿姨肯定想,刘晓帆的妈妈肯定是个邋里邋遢的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收拾不利索。
葛小玲在心里愤愤骂道,刘志伟你就作吧!晓帆洗好的衣服就在衣柜的第二层,你就不能给他换一下?甩手掌柜当惯了,是吧?她本想着放学时接上孩子,可转念一想,不行,不让刘志伟试试,他还以为她每天多轻松呢!让他管几天家吧!让他过一把“家庭妇男”的瘾吧!她狠狠心转身就走。
夜里,她和邬素梅相跟着到小吃街吃饭。
葛小玲没有胃口,叫了一碗和子饭,放在面前好半天也没吃一口。
邬素梅叫了一碗川汤,边喝边劝:“算了,我算看透了,亏得我当时找对象还拿刘志伟当榜样。这个刘志伟,居然……他们男人呀,只要结了婚,再好的女人天天看,也没感觉了,淡淡如水。不过,小玲,你说,咱们女人是不是也这样,我现在看我老公,再也找不到结婚以前的优点,反而怎么看他也不顺眼?”
葛小玲“扑哧”笑出声来,“哟,我不知道我身边坐着一个哲学家呢!”
体态丰腴的邬素梅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说:“真的是这样,不信,你琢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