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喜先生承认这商人的猜想。他因为记起历史上记述罗马人当年要奴隶到戏院子去比武,人同人拿剑相刺,或是同到一群狮子虎豹打架的事,那时在戏场上,似乎就有许多尊贵绅士,体面绅士太太,坐到那用皮革绒类作成椅垫的座位上,作兴把这种事来赌一种东道的。他想起这情形就不由得为古今异地人类趣味相差无几而好笑。
“先生,那你外国也总有过了。”
“有是有,在书上。但总不会有这里人多,我相信。这样大热闹事是恐怕只有你中国人来作,别的国家谁都办不了的。”
“是吧,人少了也很无味。人少一点就打不下去,更难得看了。”
他们到后就谈到去看打仗的方法。如何的由中国官为备车,如何的去看,如何的望到子弹来去飞,又如何的去估计这死亡数目:在商人,是一种诚心的话,在傩喜先生也是一种诚心的听——只是这个商人却并不曾陪到谁去看过这战争,傩喜先生也不想去看这个。傩喜先生的耳朵,其所以如此特别大,也许在容受别人的话一事上,多少有点意义吧。
待到把时间记起想离开这钱铺,时间已经十二点了。
——她还等着呀!
他想起了早上同阿丽思小姐约下来的吃午饭的话,就忙同这商人告辞,拿起商人业已为他包好的四个茶碗就走。
到旅馆,说“猪头三”“猪头三”,不过是在追忆从前到哈卜君家去喝茶,那茶碗所起的尊敬为可笑,就说起旅行指南上把“猪头三”翻译为“乡巴老”的话笑着说着罢了。
一个下午他们就为了互相报告今天各人所听到的中国人说的中国事,以及鉴赏这四个有龙的中国古磁消磨过了。
他们怎么样一次花了三十一块小费
他们俩很早的起来,想出去看看。因为早上这个地方是空气要干净一点,这于约翰·傩喜先生则尤为需要。他的需要很好空气的脾气,也如需要很体面的衣服一样,从环境能够达到他的需要时就养成了。为什么说这脾气是能够达到这个需要的环境时才养成,这便是说约翰·傩喜先生是一个连在希望上也很可称赞的正派人。我们是知道,有许多许多人,生活还不是一个绅士时,也就搭起绅士架子充数的。我们又知道有些人是生活安安定定按照着一个时代习惯变成悲呀愁呀的人的;——约翰·傩喜先生可是到能作绅士时才作绅士,又如像在小时到饿了才去学找面包吃的方法情形一个样。他如今要干净空气,那就很早的起来,不然,就照到中国绅士办法睡到十二点起床,也很可以。
“傩喜先生,”那时阿丽思小姐正在穿一件绒短褂,她说,“可不可以坐汽车坐得远一点儿?”
他说:“我很愿小姐把这意思说得明了一点。”
阿丽思小姐是希望同约翰·傩喜先生到乡下去,当这个希望经阿丽思小姐解释明白时,不消说这一边的傩喜先生就赞成了。
他们下乡。
把车子开得很快,是为的可以早到一点。
清早上的世界,只是一些在世界上顶不算人的人所享受,这大约是一种神的支配。把上流人放在下午,放在灯下,来活动,来吃喝,黑暗一点则可以把这些爱体面的绅士从黑暗中给别一个看来成为全是体面的脸,说谎话时也可以把说谎话的脸色给蒙糊不清。一面让另一种下等人,在这样好好的清晨空气下,把一切作工的,贡谀的,拉车的,……等等的精力充分预备停妥,到各样办好,于是那些上流人就可以起床了。神的支配使人类感到满意的,实在这事应算一种。当然此外还有很可感谢,如像……到出了热闹地方时,时间将近八点钟。
那早上的冷风,是湿的,是甜的,又是像其中揉碎得有橘子薄荷等等芬香味道的。阿丽思小姐为这个享受乐得只在车上跳。兔子先生是一面好好的顾全到车子在这石子路上进行,一面把鼻子扇开着嗅着,一面口上又哼哼唧唧在唱一支土耳其看羊人的曲子的。
路上全是一些蜣螂,好好的,慢慢的,各推了一部粪车在那里走着。
“傩喜先生,我说你瞧这个,多好玩!”
“他们是这样整天玩的。”
“我想你把车子开得慢一点,我们同那前面一个斑壳蜣螂并排走,我要同他说说话。”
就是这么办。他们的车子就同那一只蜣螂粪车并排了。
她,阿丽思小姐,看到那蜣螂一副神气,就是作工时流着大颗的汗的神气,就同傩喜先生说:“这个我们那儿也有。”
“不,”那蜣螂否认了以后,且补充说,——
“你们那儿有,是我们那里传过去的。”因为这是一个深明国故的蜣螂。
“我可不信。”因为阿丽思听格格佛依丝姑妈学故事,就学到蜣螂推车的话。
“我们这儿人说的!”那蜣螂愤然的把这证据搬出。
“是谁?”
“走吧,别耽误时间!”另一个蜣螂就来打岔。
于是那蜣螂就不再说一句话顾自弯起个腰推着粪车走了。
“他说我们那儿推粪也是中国传过去的呢。”
傩喜先生是也相信许多很好的文化全如那蜣螂所说搬过去的,就不同阿丽思小姐分辩,只点头道对,又打着哨子把车开走了。
他们的车子,开到不知道有了多远。凡是城堡,凡是房子,凡是一切一切市上的好东西都不见到了。越离得远空气也越好。最先的空气若说是橘子的味道,以后就是蜜味道,再后是……傩喜先生的车若不是触在一样东西上,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止!
他们的车子是为一堵斜墙挡着了,正想退,把车倒开回到宽处来,从那墙的一个缺处露了一个瘦瘦的脸。
这脸虽然瘦,可是却为傩喜先生第一次看到顶和气像人的脸。虽然从这斗然一现中使他记起了旅行指南上面说的“匪徒”的话,但这和气的脸却给了他一种对付匪徒的勇敢了。
“怎么啦?”
“不准走!”那尖脸汉子,忽然变戏法一样把脸一横,拿了不知一件什么东西直逼过傩喜先生这边来。
傩喜先生并不怕。就因为第一次他见到过这个和气的脸,他信是当真这人所有的本色脸子。第二次是假装的。
“朋友,怎么啦?放下你的棒子吧。这里有小姑娘她不大欢喜别人作丑样子给她看,回家恐夜里作梦。”
这汉子却忽然又恢复了先前样子,颓然的退倚到墙边,棒子是也掉在地下了。
“我瞧你先生是瘦得很,怎么不吃一点药?兜安氏补药我吃过,像很好。”
那汉子对这话一点不懂。这不明白处正如约翰·傩喜先生那一次找食物遇到那玛丽·瓶儿姑娘同他讨论口味时一样。
“怎样不说?”阿丽思小姐先是惊吓,这时却见到对面这尖脸汉子可怜的情形来了,“你是不是那个蜣螂打发你来作那个刚才我们讨论的事的证据的人?”
那人说是。其实他不知道答应什么。但听到这外国小姐说是不是,他想或者是说“请安”一类事,就答应说正是蜣螂打发他来的。
那人就走到傩喜先生的车边来,如一匹瘦狗,身上用一些布片包作一条很有趣味的棍棒形状,手像一些细竹子作的,但颜色却是蜡黄。
他说:“我饿了。”
“那你怎么不去吃饭?”阿丽思小姐奇怪这个人说的话有趣,“你是才来这里找不到馆子吧。”
“不是。”
“那是不欢喜他们作的口味了。”
“也不是。”
“那是——”
“我没有钱。”
“没有钱他们不把你吃?”
“是的。”
阿丽思姑娘更奇怪了。为什么一切吃的东西要钱才能吃?若说要钱买,那许多人家养的狗她们打那儿得钱?她就从不曾见到一匹狗身上有装钱的口袋。她家中的狗同到吃蔗伯伯家的牧羊狗,全是没有钱口袋,也不拿过钱,东西却是可以随便吃。其次是即或说狗是为人优待,像到人家做客,但是人人都有钱,为什么这汉子又无钱?结果她想必定是这人舍不得用,所以才饿。
傩喜先生对这个可了然得多了。他明白有些人是一生下来就有许多钱,有许多人又一辈子不会剩一个钱的。他又明白有些人不作什么事可得许多钱,有些人又作许多事仍然无钱。他又明白钱这东西不单是可以吃饭。譬如说,你有钱,要一个父亲,马上就有二十个人来说他愿作这个事业。你要太太,要儿女,也办得到。拿钱去送人,人就恭维你,这恭维言词且可以由你自己选择。总之有钱活着很方便,这个是约翰·傩喜先生从自己生活上考究得出的。
他听到这人说是没有钱,就同情他,问他为什么原故就没有钱。
“这谁知道?”
“那你自己总比我知道一点。”
那人听到傩喜先生说,才慢慢的来想怎么样就这样穷的原因。不提起,当真似乎自己也早把这为什么穷的事忘记了。然而他想起的仍然是不明白。
他说先是有钱,是能够把那个钱买饭吃,到后钱完了,也就没有一个人送他饭吃了。
“你怎样不找一点事作作?”
“找了。”他记起所到各处找事的情形,“全不让我作。听他们说招兵地方可以吃饭,我就去,饭是吃了,到后把仗打完又不要我了。我又到外国人办的工厂作工,到后又不要我了。我去各处请人给我一点事作作,他们倒全很慷慨,立刻给我事情做;可是却无饭给我。我问人什么地方可以有饭吃,他们说你有钱就成,也不拘什么地方。我又问他们作什么可以得钱,他们说出许多方法,譬如说作经理可以,作总长可以,作教员可以,……很多很多。可是我要他们让我作一下经理,他们却不愿。我说,那就小一点,给我一个教书先生吧(我字是认得到读过书的);他们也不愿。我又看到他们家中养得有狗,养得有雀子,我就说,让我算一个狗,好不好?他们笑。先生,我是这样就只好作讨饭的了,讨饭倒是一件方便事,我不知道你先生信不信?我讨了两年——或者是十二年,我记得不清楚,在这一段时间中倒觉得比当兵好些。感谢那些老爷,你喊两声他总扔给你一个钱。可是近来讨饭也讨不到了。各个老爷走得很快,追不上他们。那些人家的大门边又不能呆。街上讨乞的又多,因为多则怕送不得许多钱,就全不送了。虽然不得钱,冬天又冷,我不明白我就活下来了。我要活,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活。到昨天我走到一个地方,捡得一张报纸,上面有文章,写明说是给我们穷朋友的,我就看。看了才知道活不了时我们还可以死。我就照到他那方法来作,如今我想我是已经抢了你,你把我杀了好吧。”
傩喜先生可为难了。他说:“原来你是要死?”
说:“是的,劳您驾杀了我吧,我真当不来了。那书上说得好好的,说您外国老爷也很愿意帮中国人的忙,为杀中国穷人,我看您先生必定可以作这事,所以我在此抢您。”
“那你并不把我抢!”
“那这书上也说并不是要抢了东西。不然你把我当作共产党杀了也好吧。”
“我可对不起,忘记带刀了。”
“那在那个文章上又说不一定是刀,您外国先生有枪!劳驾吧,这一点点小事,帮个忙,像修路搭桥一样,菩萨会保佑你的。在那文章上说英国人则尤其对这个义务乐于担任,您先生不是一个英国人吗?”
傩喜先生窘得了不得。他记起旅行指南上赌咒一条,就连忙赌咒说自己只是属于苏格兰一个小镇上的兔子,可并不是英国绅士。
这两个人都为这事不能得到解决搓着手。阿丽思小姐还算好一点,她记起她小绒褂里还有两包朱古力,见到这两个人情形,忙说:“是这样,这里有点糖,请这位先生吃到一下,充充饥,回头再商量这事情吧。”这算一个办法,于是不久那两包朱古力糖就在那尖脸汉子的白牙齿下啃成细末随同唾液咽到胃中去了。
傩喜先生一面望到那汉子吃糖,一面设计,想跑,不成。想当真就杀死了这个人,又的确无一把刀或一把枪在身边。想——想不出。可是他却想起那汉子身边的那张报纸了,他说:“既然你是按照那文章上说的办法找死,来,把文章给我瞧瞧吧。”
那汉子略一思索,就从那胁边破布里寻出了一根纸煤子一样的东西。他用他那蜡黄的手战着抖着展开这一张东西摊给傩喜先生看。
“您先生认得到这个?”
“认得这个。”于是他就接过手来看。这是一篇随感录样的文字。凡是随笔,傩喜先生就明白这题目也许是很浪漫的不切于实际的。
那一段文字,前面题目写的是:——
给中国一切穷朋友一个方便的解决办法之商榷
署名是一个挨饿的正直平民。下面是那内容。——正月初二我饿了一天。这是简直可以说是一个荒唐不经的事。因为在此时我不应当挨饿!然而人是真饿过了。
为什么要挨饿?无米,无油,无钱,就是那么饿的。
也不是要故意装穷,要人怜,故如目下穿洋服住很阔房子自称无产阶级的时行名人。又不是装穷怕绑票,畏别的亲戚朋友“边匡。”①只是穷。穷就非饿不可了,穷了没有法子吃饭,我是能泰然处之,只要当得下,不至于过不去,找不出要人怜惜以及平空悲愤的。因为我的生活目的是在吃饭以外还用一用思想,不至太吃亏,则纵间一两顿不吃饭,从许多别的幻想上也就俨然享用过一餐了。在别一个地方,同样是生就两只方脚板,两只手,一个满是白色成粒的牙齿的口,挨饿而至于死的,岂少人?!就在住处附近(住处是善钟里),一样的是人,没有法子得饭吃,一家束手坐,空了肚子来过这个年,也总有。我们全是人!有饭吃,那倒可以说个也许不是人了,这证明不必举例。相反的,是因为人若按到一个人的本分活下来,就多数要经过几段挨饿的日子。如果作工才能吃饭,有许多人是一辈子不应得有饭吃;然而这类人都吃的是很好的饭,因此我们好好的人却全挨饿了。怎么样要饿饭,把这个去问问那据说管理着一切人类的命运,人类的良心的主宰吧!设没有回答,只是一个永远的沉默,那这就是一个回答了。
我挨饿,居然到这个地方来也会发生,这事为朋友们知道也许又有不解处了。为什么挨饿是我自己也不很明白的。只知道,房子中剩下的是一半瓶煤油(这个倒可以作自尽用),剩一点儿蒜,剩一点儿盐,其他可吃的全无,可以去买这类东西来吃的钱是一个不有,时间又是新年,就只好不吃饭了。我在这样情形下挨饿是当然不算出奇的。
借钱,是“借”,又并不是别人欠我的债,当然我们即或有着那向各处敲诈勇气,也决没有强制人给我一个吃饭机会的蛮气。我不明白,我的事。既已如此清楚,但说到这里时眼中还仍有泪。这眼泪,似乎是为那作工无可作,挨了饿以后,人糊涂了,去到要去的地方去,勉强作出吓人的凶狠样子,希望借此得一顿饱。而又终于为人捉到把头砍了的汉子流的!在这个时候,我记起我平生曾见过的将到四千的在这种情形下结果以后的血污肮脏的头。这头是在用刀切下以后,用绳子,或木笼,好好的系上,悬挂在那有多人走过的地方,好让那过路的行人昂起活头来欣赏这死头的。颜色是惨白的肉与紫色的血相对比,久一点又变成蜡黄,或深紫。意思是使人看,知道这个叫法律的尊严,与弱者的最后。这办法,又是中国各处都会作,便简便,有时还有外国人来帮到办这事。这样事,以及把肚子破了,取肝,取胆,我是当真见过有四千次以上了。亲眼的,于是使这眼睛常常为这些头颅流泪。
其实见到这类头颅,眼睛多是闭得很好,脸也很少比这人生前还多苦闷的皱纹,一个人望这个东西太久了一点,也许是所感到竟是“与其那样不如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