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晗
1
如果把世界上所有女孩摆在超市的货架上，迟早早一定是一只不会过期的蜜桃罐头。
她躲在超市里最不起眼的位置，享受自己发腻的甜，不停地饿不停地吮吸自己。迟早早钟爱黯淡的裙子，跷着腿，坐在桌边，衔着细长的香烟，边抽边骂，压根没有男人珍惜我，烟雾埋葬她的脸。
迟早早微胖，带着雀斑。三年级的一天，她发现自己胸口上肿起两个包，吓坏了，不敢告诉妈妈，使尽力气想把两个包压下去，趴着睡觉睡了一个礼拜发现不行，还越肿越大，号啕大哭，这下死定了，得癌症了，还是恶性的。迟早早现在胸部小总归罪妈妈当初没有正确引导她。
迟早早同许多在上海奔波的女孩一样，并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上海她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最好的女友，好到完全渗透彼此的生活，像内分泌的一部分。
唐幂就是她的女王。唐幂是幼儿园时就有小男生为她打得头破血流的姑娘，她在男孩手心写下一个小小的“唐”字。小男生流着鼻涕问：“啥意思？”唐幂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膀：“从今后你就是我男朋友了！”几乎全班所有男生手心都有一个“唐”字。真是三岁看老，当迟早早压胸部的时候，唐幂已经学会用成熟的眼神打量男生：“我不爱你，因为你不是少先队员。”
我不爱你，因为你不知道我喜欢长城铅笔。
我爱你，因为你在跑道终点递给我一根表情模糊的雪人雪糕。
我不爱你，因为你连隔壁班王小二都打不过。
我爱你，因为你在地理考试的时候冒死扔给我一张小纸条。
我不爱你，因为你不够帅。
我爱你，因为你浓密的黑头发。
我不爱你，因为你没有一套大房子和一辆超速行驶的小破车。
我爱你，因为你用黑色机车载我一段路。
迟早早总在爱上谁，唐幂总在拒绝谁。无论爱还是不爱，日子就像缓缓隆起的胸部，姑娘会达到属于她们的岁月巅峰。
2
二十岁那年，唐幂成为宋北的女友。宋北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宋北开派对用的大房子，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新月大街。2012号。很多夜晚，迟早早睡在那里。她盯着大窗户看外面，所有的大厦都闪着光，真像是看着另一个世界。她想，会不会大厦的某个窗户后躲着一只好奇的眼睛发现这儿有一个空得快要疯掉的女孩。另一些时候这间房子又出奇的热闹，满屋子花枝招展的陌生人。她跟在唐幂和宋北身后，偶尔说一句话。她问宋北，这些都是你的朋友么？宋北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喊回她，或许吧。之后又开始扭动，和唐幂抱在一起。
唐幂是她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女友，房子是唐幂男友宋北借给她的，床也是唐幂送给她的。几个粗犷的农民工就搬来了一张圆形的床，唐幂跟在后面指手画脚，最后放在了房子的正中央，仿佛一枚被放逐汪洋的孤岛。迟早早知道在开派对的屋子里放一张床十分格格不入，如同自己的存在。但是唐幂说，这床很漂亮，是宋北要摆进来的。然后唐幂躺到床上，腿伸得笔直，对迟早早说，像不像秒针，时针你快来嘛。早早知道唐幂在笑她胖，但她已经感动得快哭了。在这个城市，她拥有一个最好的女友和一张床。时针感动得要哭了。虽然没有理想，没有男生，没有爱情，但是在这个城市她终于也有了依靠。
迟早早趁唐幂睡着的时候，摸摸她脑袋，触到了一顶隐形的皇冠。她悄悄地把皇冠拿下来，放在自己枕头旁边。竟然无辗转，睡着了。早早在梦里做了一会儿大王，被一泡尿憋醒，懊悔不已，不应该睁开眼睛。
迟早早住在2012号有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因为房子里有一架宋北订做的水晶钢琴。如果你没见过，那一定不敢想象。
迟早早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十多年了吧。没什么放下放不下的，成为习惯，没有出落为大家闺秀，所以她不像其他学钢琴的孩子，带着一种莫须有的虚荣和优越感，倒可以借此为生。她谋了两份差，做钢琴老师，也去一间爵士餐厅弹琴，有时候也上台唱歌，穿黑色背心，打着响指扭来扭去，跟真事似的。每次闻着牛排的味道琴键上的手指会特别用力，迟早早咽口口水，想为这块杰出的牛肉弹一曲挽歌。为什么弹钢琴的时候就不能吃东西，就像大学钢琴老师禁止学生涂指甲一样令人费解。迟早早希望啃着汉堡弹钢琴，坐在太阳下，弹类似于多啦A梦那样的世界名曲。上海的抒情体现在风大多雨，一次因为时间赶，迟早早倒了几路公车，曲谱掉在地上几次，被风吹得到处都是，追了几番，她再也懒得捡，盯着它们看，不禁赞叹，这个场景太MV了。她不喜欢上海漫无边际的雨季，雨一下三四场，连起来几天的话能给中国男足排个阵型了，三四三，三五二，四四一一，四二三一，迟早早实在忍不住，对着天空竖起了一根短短的中指。
可是哪里不下雨呢，好比她被Joe扔在大街上的那个夜晚，成都也下了大雨，这座城市凌乱闲散，一场雨足以令它分崩离析。迟早早失魂落魄地打电话给唐幂，说我在成都住不下去了，我什么都没了，Joe把我甩了。唐幂给她打了两千块钱，手机上跳出一条信息，回来吧。迟早早在成都机场的候机大厅坐到天亮，看着窗外的大雾，成都总是这么多雾，怎么还会有机场。她以为飞机飞不了了，没想到照飞。果然，成都太淡，雨水一冲便空空如也。
Joe甩了她，成都又被女孩远远抛在身后，城市和远走高飞的姑娘，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
唐幂戴了一只大墨镜站在机场等她，一边拥抱她，一边指手画脚地让宋北把行李箱搬上车。唐幂凑在她耳边说，迟早早不要伤心，什么事都是可以解决的。
3
迟早早蓬头垢面回到2012，一进门音乐扑面而来。被人撞来撞去，走了几圈她也没能在人群和烟雾中找到唐幂。Jason的酒倒了迟早早身上，她倒是没有注意，Jason从身后拍拍她，笑着看她，说sorry。迟早早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什么也听不见，回头对着Jason喊，你说什么？！他操着粤语腔，我说对不起啦，酒洒到你裙子上啦。迟早早拉起裙摆看了一眼，没关系，我去换一条就好。Jason挑起眉毛，哦对了，你就是房子的主人。迟早早不耐烦地摇头，我不是。Jason说，怎么可能，明明就是啦，上次我看你睡在这儿的。迟早早问，哪次？他佯装认真地想，就是那次嘛，我们还说这个女生真扫兴，大家还在玩就一个人跑到床上去啦。迟早早仔细打量Jason，和城中公子们无异，棕色的头发，名牌衬衫，胳膊一抬就看见那块logo比时针都明显的手表。迟早早笑出来，标准小白脸。她从包里拿出香烟，递给Jason一支，我只是睡在这儿。Jason接过烟，从迟早早背后把她轻轻向前推，我们出去聊。迟早早和Jason站在街边抽烟。她问Jason唐幂和宋北去了哪？Jason耸耸肩，我怎会知。迟早早没再说话，坐在台阶上。倒是Jason，像刚戴上红领巾急着显摆的小学生，站在她旁边说个不停。
你怎么不说话。
迟早早掐了烟，抬头看Jason，你想听什么？Jason有些尴尬，问她是不是还在读书。早早说，不读了。
读书的时候压力很大么？听说国内很多小孩被逼得抓狂。
迟早早想了想说，挺大的，我们学校两个拉小提琴的男生结伴剪了光头，门口保安不让进去上课，他们两个站在门口都快急哭了。
Jason心想，这和压力有什么关系。他蹲下身子，抚摸迟早早的胳膊，稍一用力，距离就逼近了睫毛。他说，你的裙子真好看，我喜欢。
迟早早咽了口口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那我这就脱给你。
唐幂从圆形大床的被子钻出来，在床边不停地摸索。宋北慢慢爬起来，抽起床边的牛仔裤，又躲回被子里。宋北问唐幂，你摸什么呢？唐幂说，我手机找不到了，我要打个电话给迟早早。宋北看了圈四周，确实没有迟早早的影子，“急什么，肯定在哪玩呢。”
唐幂说，我得给她打个电话，右眼跳得厉害，感觉不对。
Jason看着迟早早瑟瑟发抖，把手松开，再也忍不住，笑出声音。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迟早早特认真地回答他，装的。之后手机响了，迟早早说我就在楼下呢，我等你们下来。挂线之后，她问Jason是否一起去宵夜。Jason耸耸肩，我要上去，我还没醉呢。
那么，拜拜。
Jason吻了迟早早的额头。拜拜，迟早。
迟早早说，我叫迟早早，不叫迟早。
4
那天迟早早和唐幂他们去夜排档吃小龙虾，宋北面前的小龙虾壳堆成一座小火山，唐幂没了战斗力，看宋北海吃。早早在这种百无聊赖的时刻问，Jason是个什么样的人。哦，那个深圳佬，家里做实业的。早些年送去多伦多读书，最近回来接手生意了。唐幂说，怎么？他中意你？
也没有，聊了几句而已。迟早早从盘子里拎出一只流油的小龙虾。
那你可要小心。唐幂再食不动小龙虾，抽出根烟点起来说，他也姓J。
早早笑了，你看我这个样子他不会喜欢我的。她和宋北像抢钱那样抢盘子里的小龙虾，红色的汁液留在手上，仿佛血肉模糊。另一只手忍不住捏了一把大腿，这摊讨厌的肉。
你不胖，正好。上海的女孩对自己太苛刻，不吃饭成了生活状态，人人都想变成精。
管那么多干什么，吃喝才是正经事。宋北不让服务员端走盘子，他要把所有小龙虾的废墟放在面前，这叫气势。
唐幂推了宋北一把，你爱小龙虾多一点还是我多一点。如果你爱我多一点现在就放下屠刀赶快回家。我困死了。
三点多迟早早回到家，狂欢已止，人们作鸟兽散。她打着嗝一路捡起啤酒罐子，扔到黑色塑胶袋里。脱掉耳环、项链、手表，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发现Jason躺在里面，不禁惊呼，瞪大眼睛仿佛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他坐起来，像幼儿园中班无赖的小孩，伸手索要糖果似的，说，我喜欢你的裙子。拉住了迟早早的手。
这情节让人手足无措，她站在床边“嗝”了一声。Jason愣了两秒，哈哈大笑，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啊。他用手整理自己的头发，从床上爬起来，好啦，我开玩笑的，你快睡吧，我先走了。他穿上鞋子，向门外走。早早拉住他，你不要我裙子了？Jason撇撇嘴，你又不给。
我这就脱给你。嗝。
Jason乐不可支，抚摸她的头发，我喜欢它穿在你身上，你不必脱。
夜晚并没有想象的漫长。她醒来过一次，看见外面的天是灰蒙蒙的，以为未到清晨，又沉沉睡去。待她再次醒来，天更黑了一些，她才知道，外面下雨了。迟早早像笑话里有名的摇头丸小白兔似的，蹦跳躲过地上的垃圾，拉开冰箱。多出很多东西，带核桃仁的粗粮长面包，还有据称来自阿尔卑斯山脉纯净水。这是城中白领的梦寐水，忍痛买一瓶，喝罢留着瓶子舍不得扔，把桶装的净水倒在里面，拎在手上，看似信手晃来晃去，亦虚荣光鲜。她一边喝一边苛刻地要求自己仔细体味，昂贵的味道到底好在哪里，喝了三分之一，又把瓶盖拧上，放回冰箱里。仿佛得到了一包糖果的小朋友，偶尔拿出来舔舔，其余时间都把它们供起来，食物变成虚荣的信仰。
迟早早看到了Jason的便条，她知道，新月大街2012号又多了一位客人。记得有一次，唐幂在某个凌晨从2012冲出来，喷射性呕吐，吐完之后笑着说太他妈爽了，她说2012号就像是一个精神病院一样，收容着许多病人。他们总有一天会在极度空虚极度兴奋中沦陷。就像那么多人，被风吹白了头发，喊破了喉咙，老了，没了子弹，死了，倒地而亡。
迟早早把便条放进皮包夹层里。一个人回到床上，闭上眼睛。云烟已过，岛屿依旧。她在梦里又做了一会儿大王，粉色皇冠，少年无数，被人举在头顶，抛上去，掉下来，抛上去，掉下来，只要不醒来，上上下下无休无止。
Jason果真成为2012号的常客，他总是文质彬彬地出现在门口，微笑看着早早，我进去方便么。迟早早就把大门敞开，来吧来吧。
Jason送各式各样的漂亮裙子给迟早早，她最喜欢那件米白色的，像错位的摩天大楼。穿着这些裙子，她也变成了城中的拜金小姐一样，坐在高档车的副驾驶，出入高档会所，不必穿着高跟鞋追公车，裙子也被挤出褶皱。
人模狗样只是一个过程。你看那些笑容可掬的偶像歌手小时候肯定用尿拌过泥巴。迟早早摸着车窗玻璃。心想，你看，我终于也可以透过这样的玻璃盯着上海，再也不是一件廉价的超市商品。
1 她坐在Jason的车里习惯走神。上海的景色，总是让人想多看几眼。再看看它，上海完全不是公车里看到的那个模样，像场巨大的嘉年华。背心内裤挂在窗外的老房子和没有大门的简易公厕变成漂亮的建筑闪烁永不熄灭的光，大张艳帜。Jason掐了迟早早的胳膊，想什么呢？他压低声音，你总是开小差。迟早早笑了，说你怎么知道。
哼，我固然知道。Jason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她。
Jason抚摸迟早早睫毛，说可以放上一根火柴，这时她想到了唐幂。她也说过这话，并且真的放了一根火柴上去，不许她动，她就真的不动。唐幂跑去卫生间把正在刷牙的宋北拉出来，你快来看，迟早早的睫毛上真的能放一根火柴，你输了！此时此刻让迟早早觉得自己终于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至少睫毛上能放一根火柴，但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狂喜，如果她笑了，火柴掉下来，她被金箍棒打回那个罐头女孩。Jason唤她几声，她才缓过神来。
Jason带早早食遍高档餐厅，她不懂得高雅如何，曾经难以忘却的饥饿感使然，她习惯了狼吞虎咽。Jason帮她擦去食物残渣，用恳求的语气，慢点吃。可是早早终究忍不住，她满足于喉咙被噎得不能说话的快感。
怎么也忘不了成都的那些年。她写极短的信给爸爸。我很好，迟早早很好，寄钱来。她不像唐幂，不需要任何储蓄，花一百袋大米的钱买一只皮夹，她轻轻握在手里的东西能压死多少迟早早啊。她想到这些就忍不住用食物拼命堵塞自己的喉咙，要么一个大喘气眼泪掉下来，太过矫情。
她曾有一个药物依赖的男友，有些时候，需要大半夜跑遍成都的药店，买联邦止咳露，还有偶尔的急救。她以为，只要Joe还活着，她还有钱，他就会爱她。她打一条红色围巾给Joe，戴上时他笑得腼腆，站在镜子前面摆弄了半天，问她好不好看。与那些健康的男生没有区别。她在这些瞬间，幸福极了，这足以忘却那些Joe被插满管子从急救室里推进推出的画面，他们可以一直无恙地活到世界末日。
Jason说，迟早早这样的女生值得好好珍惜。直到世界末日。迟早早问他，这样是怎样。
住在孤岛上的少女。Jason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早早提醒自己，这是道貌岸然的话，明知是孤岛，何不带她走。此话既出，就摆明了这段关系的短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