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我来寻找大海,却与雾不期而遇。”
用这两句话来说明我对于青岛的第一印象,也许是最恰切不过的。
我的故乡在苏中平原。原是滨江带海之区,但我生在城市。所以竟一直没见过海。对海,便有着一种颇富神秘感的期待与渴慕。六十多年前,终于有机会被调到青岛,下车伊始,从火车站步行至《青岛日报》社门前,惊喜地发现,大海即在眼前,这是巧吧。不巧的是。那天正逢阴天,有轻轻的雾将海覆盖,如蒙上了一页薄薄的面纱,那海,便隐约而迷迷离离。轻轻的雾。有风吹拂,那色彩便是青与灰的交织。清淡雅致中微含一点阴郁,我便有一种恍若身临幻境之感。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想,若是有一位旅游者来到青岛,恰逢海雾漫天,竟日不退,而又匆匆离去的话便会有“不识青岛真面目,只缘身在大雾中”的遗憾。而我却不同,竟在这里一住几十年,不仅得识青岛真面目,对这雾的多种形态和意境,也有了些不同的认知和感受了。
虽没有“雾重庆”、“雾伦敦”那样的美誉,由于紧依黄海之滨。青岛其实也是一个多雾的城市。特别在春夏之交的五六月份,或浓或淡的海雾飘飘,便成为频频而至的“常客”,飘带似的作多情的萦绕,不管您欢迎还是厌烦,总是挥之不去。
在我的印象中,雾的最美姿势,是在夏日。当晴明的阳光与和煦的浮风沐浴着大海,以及海边大道上的行人,这时有几缕似有若无的白色雾丝,在空中若舞者之衣姗姗而来,一条白手帕似的轻软,便与初夏之晨的宁静有着十分和谐的默契,丝毫不让人感到郁闷或窒息。上世纪四十年代,我曾在组诗《青岛小景》中勾勒过几笔素描:
乳白色的雾,
像新鲜的牛奶,
飘在黎明的杯中,
雾是从海上来的,
它润湿而清凉,
还带着潮水和鱼腥的气息。
雾是海的渔网,
每天都被投到岸上,
它什么也没有捕到,
只不过作了一次徒然的旅行。
而青岛却是丰收的,
当她在雾里洗完了澡,
从每一根绿叶的头发上面,
都拾到一粒露水的珍珠。
在晴和明朗夏日黎明的“舞台”上,如同小姑娘似的一缕白色的雾,那款款舞步的流转也许是她最美好形象,理想主义的,一幅肖像画吧。这样的时候,她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点缀性的配角,一旦她成为“主体”,漫无边际地翻滚而来,将整个城市笼罩在她的帷幕之下,那色调,那气氛,那景况就全然不同了。在人们日常生活中被浸淫其中的,更多的便是这种“混沌天地”里的“身历其境”。
“又放雾了”人们说。这个“又”字,道出了对于雾多日不去缠绵流连之情的憎厌和无奈。
窗玻璃被浓浓的雾涂抹,已然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走出门去能见度很低,早晨仿佛已临黄昏。而一种混含着烟霭与海腥的气息,让人感到呼吸的不畅。汽车缓缓地行进,是雾海中的“孤帆”。
我写过一章散文诗《雾街》,所有的意象,全来自于亲身的观察和感受:
醉酒的灯,长出红胡须。摇摇晃晃的街,老了许多。
屋脊。窗口。铜锣。浮肿的巷,飘荡着迷航的我。
找不到走出雾的门,
谁在风的脚背上,套起了绳索?树叶的骚动,如兽奔走。
露台对坐着,猫与猫的温柔。
老人在港口背倚着黄昏。披着长发的神女,蝙蝠衫舞暗了街灯,揭不去的面纱。
黄昏或是夜晚,浓雾不去的时候,又有“海牛”的“哞哞”之声响起,或是远处的螺号声悲鸣:“湿漉漉的风,吹送着流动的雾迷离”,那境况委实有一点苍茫或沉重。若是在黎明时分,人们便存在一种期待,一种雾散云开后的解脱和轻松。
“森林后面,群峰在脱去袈裟,露出了石的胴体,光洁而透明”——这是在岸上,在陆地。
海上呢?则是——
“小舟破雾而出,划舟人纷披抖动的金丝。闪耀着黎明。
松针上有水滴落,那是:仙人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