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政协还是人大,来了一个教科文的视察团,说是关怀南都的大学建设。别看南都如今号称全国第三大城市,综合指数甚至直逼北京,可一数起大学,却可怜之至。这所挂名为“南都大学”的学校,早几年还只是一个职业大学,直至今天也摆脱不了职业大学的名份,虽说引进了不少诸如卞司成一类的名教授,办起了本科,甚至有了硕士点,可一到外边还是露怯,土里巴叽,连开口也开不了。市里一来人,便被奉为太上皇,片刻间,便让学生组成仪仗队,披红挂绿,敲锣打鼓,象迎接什么总统一样。
来的人,为首的是分管文教的许副市长,带了一帮下属,自然少不了教育局、文化局、广电局、社科联、文联、科协之类大大小小的头目们。偏偏这位副市长,当日在“引进”卞司成的报告中批过字,卞司成来后,他也一副礼贤下士——这话似乎不那么准确——的姿态,亲自领卞司成去结识市里各类头脑,还主持了卞司成的几个讲座,所以,特别留意来迎候的大学名流中有没有卞司成,一看,居然没有,便很是生气:“怎么不通知一下卞司成,成心给我出难题。”
言下之意,我来了,你们得通报给卞司成,不然,我还得上他家拜访,不成心给我找事么?慌得大学办公室的人,屁颠屁颠地去找这位他们几乎已淡忘了的“挂牌教授。”
卞司成正好有课。家里没人,办公室里也没人。办公室的人一直找到了教室,使眼色让他出来一趟,他硬是板书了一大黑板,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许市长问起了你。”小秘书说。
“难为他还记住了我。”卞司成不卑不亢。
小秘书见他启而不发,只好又补了一句:“他想要见你。”
卞司成却还说:“那就不必客气,我又不是什么要员,不见我,也不会怪罪的。”
小秘书傻了眼:“你不怪罪他,他可要怪罪校领导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
“说我们不识做。”
卞司成愣是一个不明白:“什么不识做?”
小秘书使尽浑身解数,解释了半天,这才让卞司成明白过来:“原来,是让我去见他呀,你干嘛不早说。”
“是的,是的。”
“那也免了吧,我这里四五十个学生要听课,为了他一个人要听几句客套话,扔下这么多学生的课程,未免太过份了点。”卞司成还是拒绝了。
“唉,该怎么给你说,要市长高兴,给学校拨个几千万,也是你一份功劳;你不去,一生气,说不定学校连进言的机会都没有。”小秘书有点狐假虎威了。
“这我可担戴不起了。”卞司成见识这个多了。
“那你去吧。”
“我到学生中宣布,市长要见我说几句闲话,所以不上课了……不行,我还是不能去。”
“您老这是怎么啦?”
“我不能丢下学生不管……”
正在这时,早几天上他家拜望过的文帆走过,与他打了个招呼,站下来,问是怎么回事,而后看看教室里的黑板上的板书,苦笑了一下:“卞教授,我过去学过这一门,还是你手上学的,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我进去就给你充充大头佛好了。”
“ 这可使不得。”卞司成说。
“老师信不过我这两下子是么?那我研究生白读了……对了,我正要去告诉你,你夫人退休后的关系,马上可以转到这边来……以后再说吧,救课如救火,我进去了。”
这文帆竟自说自话,走了进去,并立即对学生说:“卞教授有急事要去办,我是他早年的门生之一,代他讲下去,讲不好,轰我出去便是……”
听他对学生这么说,卞司成在教室外也站不住了,只好对小秘书说:“那就走吧。”
小秘书顿时欢天喜地:“我知道卞教授是个好说话的人。”
卞司成苦笑道:“你可是栽了我啦!市长约我一篇咨询报告,我一个月还没交出去,见了他,怎么交代?”
“嗨,热热闹闹,人那么多,他能问这事么?您老太多心了。”小秘书毕竟是有经验的。 就这么一身粉笔灰,来到了许副市长跟前,许副市长伸出了手,他却把手缩了回去:“我一手的白灰,免了吧。”
许副市长倒也没在意,一笑:“卞老还坚守在第一线呀!”回头对一位校长说,“你们可别大材小用了,给多点时间让卞老搞研究。”
卞司成忙道:“培养后一代,更加要紧,我这人就喜欢站讲台,可千万别剥夺了我的这份嗜好。”
小秘书见接待室里气氛活跃了起来,没有料想的难堪,倒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把任务完成了,于是赶紧让卞司成落座,让他坐离市长半远不远的地方。
许副市长也只是表示上几句,本就没什么可说的,见卞司成坐远了点,也就不说什么了。
下边,便是按程序汇报工作。这汇报,当然得讲点艺术。先让几个办得好,办出几分名气的系讲上一遍,并把这说成是分管市长的政绩,先让他飘飘然起来——一句话,先灌饱米汤,而后再诉上几句苦,解决点实际问题。
汇报会就是这么如法泡制的——自然,不可以让过于迂腐的教授们来,那可是要把什么都搅黄的。所以,卞司成让市长点名来了,校领导心中便似十五个半桶打水——七上八下,如坐针毡,生怕卞司成有什么造次。殊不知卞司成欠了一篇咨询报告,恨不得躲个远远的,哪会招惹上什么是非呢。此刻,他正看上一个更远的空座,见一位系主任要汇报,隔得比他远,便连忙站了起来:“你到这里来讲话,这里近,听得清……”竟自一个人上了远处的位子。这倒让校领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许副市长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连连夸了几位在前边汇报的系主任,说白了,当领导谁不喜欢报喜不报忧的,报喜,多夸几句,用不着操心,该多好;一报忧,就得解决问题,麻烦就多了。好话尽管说过头,坏话最好不要有,这是领导最佳心态。听汇报的各部门领导也都跟着赞口不绝。
好了,正是火候。一位校领导终于提出,“上上下下,为办好教育,可谓是精殚力竭了,不容易;市府为增拨教育经费,也是不遗余力……不过——问题就出在这“不过”上了,缺口不是很大,一下子补不上来,就拿这接待室来说,也只能因陋就简……”
许副市长左右看看:“你说的不错,是需要丰富丰富……呃,曾大画家,这可得让你支援支援了。”
一个满脸横肉,肚皮拱得高高的随从说了起来:“市长开口,我当仁不让了,绝不当龟孙子——文房四宝给我备好了么?”
卞司成一愣,这如今画家怎么这号德性,倒象个屠夫一样……许副市长笑了:“看,我可成了救火车了……不过,这接待室得添上几幅名人字画才对,不然,哪象个高等学府,曾大画家,来露两手,别给我丢脸!”
“丢不了的,画不好,老子当众脱裤子好了!”姓曾的画家直吆喝,“文房四宝呢?”吼得小秘书又团团转了起来。
卞司成问旁边一位老师:“这位画家,你听过么?”
老师直摇头:“你问美术系的好了。”
呶呶嘴,正好,右边那位便是。一问,淡淡一笑:“好象听说过……”
许副市长大概看出了众人的疑惑,忙介绍道:“曾大画家可是南方一霸,不是恶霸,是画霸,画界中的楚霸王,特擅长画美女,一个个都赛过那个什么……什么虞妃,对,虞妃……他的画,我还亲自带上到外国去,很得老外欢迎,正筹划搞个国际画展呢。是我们南都一宝……”卞司成抽了一口冷气。
这时,小秘书又出现了,文房四宝也备好了,放在了台案当中。曾画家就把人往两边一拨,站到了当中,用舌头舔了舔毛笔尖,鼻子哼哧了几下:“不算过得去……”就这么猛沾了几笔,往一纸上大笔扭上了几下,而后退出几步,仿佛在凝视思索,却又耐不住,得意地问上几句:“怎么样,女人的曲线都出来了吧?奶头,屁股,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有如神助!”一帮跟来的局长、处长忙啧啧赞叹。
“神笔,神笔!”
“绝妙,绝妙!”
曾画家更来劲了:“你们可别想入非非,晚上给老婆交不了功课,赖到我的头上来了!”一阵哄笑。
“俗到极处,便是大雅!我们的大画家出口不凡,出口不凡。”许市长含笑道。
卞司成却是什么道也看不出来,虽说他是搞建筑艺术的,建筑艺术中的抽象派,只怕也没这位曾先生这么高的造化,就那么扭几笔,便可以让人想入非非……他索性更往后边退去,退到一个角落。他发现,右边的美术系都是也退到了一边。
“画得怎样?”他问。
“岂敢妄加评论,市长带来的,没准,还会委任他当名誉教授呢……”那位老师苦笑着,把脸别向外边。
卞司成也不好多问了。那边又一阵喝彩声起来了。
原来,曾画家已在那粗放的曲线上端,用笔勾出一个人脸的轮廓来了,随后,又把笔往下一顿,再一拖,逶迤上几尺……“秀发三千丈!”他称。
一幅画就这么作成了。他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了拎印,却迟疑了一下:“许市长的字也是书法界中备受赞赏的,何不由你题上几句,字画双璧,天作之合……”
校长连声称绝:“太好了!太好了!”
许市长倒也不推脱:“题就题,孔夫子不嫌字丑,只要笔笔有……只是,题几个什么字合适?”校长一回头,看到了中文系主任:“你是才子,说上一句。”
中文系主任作思索状,看看画,又看看天,故作惊人语:“倾国倾城!”
“好,就倾国倾城!”曾画家反应得最为迅速,立即拍起了手板。大家也就跟着拍上了几下。只有那位美术系老师附在卞司成耳边悄悄说上一句:“恐怕,叫祸国殃城更切。”
“何解?”卞司成问。
“画的那张脸,活似妓女刚刚走出淫窟一般,不祸国殃城怎的?”
卞司成这才产生了兴趣凑上去看——果然,一头散发,歪眉塌鼻,连眼睛也找不到——大概也是一种变形艺术吧,却的的确确让人联想到“鸡”。
他生怕自己冷笑出来,又赶紧退了出去。显然,他也知道,有人出题“倾国倾城”,自是讽刺,偏偏画家本身要就汤下面,也许副市长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要的是尊重文化人的名声。
果然不出所料,许副市长也就欣然命笔。凭心而论,他那几个字还说得过去,不似用钢笔写字条时那样,歪歪斜斜,几近天书。如今,哪位领导不是书法家呢,满城只有历届省市领导的题字,除开公厕之外。只要你升到一定的级别,你就自然而成了书法家,不是也是,甚至有书法评论家撰写文章,开列你的书法一系列的特点与优势。可不,毛泽东书法有帝王之气,这些人的书法至少也有官气。又是一片捧场的声音。
曾画家大嗓门又响了:“裱画之事,由你们学校代劳了。”
“当然,当然。”校领导表示。
“此言差矣。”许副市长忽地开了口。
曾画家一愣:我包她肿了肚子,又包她生了孩子,莫非还得包买尿布不成?
“不是这个错了,而是说,你不该用‘你们学校’这个词,太见外了。”许副市长如此解释。
这时,曾附在卞司成耳边说悄悄话的美术老师叹了口气:“我可真是不幸而言中了……”没等卞司成反应过来,许副市长便称:“我提议,你们大学可以聘我们的大画家为美术系主任,噢,名誉主任,这样,你们就不至于家徒四壁了。
“许副市长太关心我们了,我们马上下聘书。”校领导表示。
“可不是下聘书这么随意,得有一个仪式才行。”许市长又说。
这时,曾画家却扯了扯许副市长的衣角,颇有几分委屈地说:“这系主任,充其量只是处一级,我可是当过文化局长的,你把我降级使用,不是我犯了什么错误吧?”
许副市长这才恍悟过来,马上又宣布:“美术系荣誉主任,自然应该是德高望重的名牌教授,所以,我提出第二个建议,聘任曾久之先生为南都大学的名誉教授,鼓掌欢迎!”原来大名叫曾久之,大家算是知道了,于是便鼓掌。
曾久之又恢复了得意之色:“我责无旁贷,责无旁贷,感谢市长作红娘成人之美,我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许副市长马上说:“你们两厢情愿,我可不算拉郎配吧。”
皆大欢喜。
对于许副市长来说,挠头的经费问题,就这么给打一番太极拳给推开了,而且又挣下了一个好名声,留一笔还过得去的字,比开支一笔教育经费,自然要容易得多,简单得多,不费吹灰之力。学校领导也给堵了口,不好再要这个要那个,况且天上掉下个大画家当名誉教授,多少是给学校添几分光彩的事,高兴还来不及呢。这边已有人约曾久之商讨仪式举行的时间,地点、方式……等一系列事宜了。只有卞司成在问那位美术老师:“南都市就这号名人呀?”
“还能有什么呢?”那人反问了一句。
卞司成愣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折腾,一下午便过去了。于是一行人便热热闹闹上就近的大酒店吃饭去了。没有人特地叮嘱卞司成,所以他便慢慢拉在人后,以脱离这支浩荡大军。偏偏许副市长又回了头,发现拉在了后边的卞司成,站了下来,招呼:“卞教授,你开溜不成的。”卞司成只好说:“我是个吃草动物,上不了大餐,饶了我吧。”
许副市长表示理解:“噢,你们知识分子总滋长不了这样那样的毛病,那我就不勉强你了。”
卞司成如释重负,正准备名正言顺地离开。谁知市长又开了口:“等等。”卞司成心一跳又站住了。
“你那份咨询报告,该有点眉目了吧?我正等着呢。”许副市长说。
还好,他不是问“写好了没有”,卞司成连连点头:“已经动笔写了,开了个头。”
“那好,尽快写完,我派人来取。”许副市长伸出了手,以示道别。
卞司成如获大赦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