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老师!”
还没从昨夜的昏沉中挣脱出来,一早便有人登门了。声音是那么的恭敬,甚至可以“听”得出他已在门外深深地一躬腰,差点把头叩在了门上,每个字音都咬得很准,很轻,很含蓄,这甚至让卞教授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这声音该不是幻听吧!
直到第二声“卞老师”,他才确定不是幻听,披上外衣,去开了门。门口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
“你是——”
“我是你的学生,听过您的课的。”那小伙子恭恭敬敬地作了回答,“厉行,雷厉风行中间的两个字。”
这名字有印象么?卞教授蹙了蹙眉头。
小伙子却马上领悟了:“老师不一定记得住学生,学生实在是太多了,可学生总归能记住老师的,因为他将受益终生……我是昨天才知道你早已调回南方了,所以今天赶早来拜访……。”
有这番开场白,他也就顺利地登堂入室了。卞教授却发现他手上的礼品:一对名牌酒,一提手的咖啡及伴侣装盒,还有塑料袋中的一时不能确认的别的什么……卞教授一怔:“我是从不受礼的,你提这么些东西来干什么?”
“入乡随俗,南方不是讲究‘手信’么?你是本地人,当比我了解……不管怎么说,也是学生一片心意,孝敬孝敬老师。”厉行含笑道。
小伙子长得不俗,卧蚕眉,眼珠子又黑又亮,头发焗了油,不见一根散发,颇为标致;眉骨很棱,嘴唇偏薄一点,难怪伶牙俐齿的,西装笔挺的。
礼品已悄悄放在了屋角里。
未等卞司成再说什么,他便滔滔不绝了:“我是南大的学生,专门报过你的选修课,建筑艺术,你从古罗马斗兽场讲到林肯艺术中心,实在是太精彩了,那不仅是立体的画,而是生命的语言……”
这么一说,卞司成不能不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学生了,当年,选修这门课的学生还不少,不仅仅是建筑系的、美术系的、还有中文系、历史系……几乎全校每个系都有,连外语系、图书管理系、新闻系,全有人。
“你是哪个系的?”卞司成问。
“新闻系。”
“来南方多久了?”
“快一年了。”
“干什么?”
“本行,流浪记者一个,连户口也没上,不过,如今这也算不上什么,自由身,不受制于人……” 厉行仍旧那么滔滔不绝,他有他这一代人的就业观,“从来就不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干嘛早早地就把自己廉价拍卖,才不干这号傻事。我都干过五六个报社了,炒老板炒出了点小名气,看来还得炒下去。一直炒到自己能当老板为止。”口气倒不小。
“有什么事么?”卞司成喜欢直来直去。
“老师时间宝贵,没事,我只是来看望一下老师的。您老在建筑界德高望重,子弟四面八方都成了气候,就我不争气。南方把你要回来,也算是有眼力,有气魄。一座城市的建筑不仅仅是门面,更应该是灵魂。而你则是灵魂之魂,城市之魂……”
这番没来由的恭维弄得卞司成脸都灰了,连连摆手,嘴唇打颤:“别说了,别说了……”
厉行立即噤声:“老师,你怎么啦?”
卞司成叹了一口气:“当初回来,当当门面,同头头们跑跑,我还理解……现在,别说什么灵魂,连花瓶也不是了,你刚才一番话,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这话怎么说呢?”厉行不解道,“昨天,我还看见你与风头最劲的市府一位秘书长在‘伊甸园’里风光呢……”
“你是在‘伊甸园’里得知我南下的?”
“是的……我才来这里一年。这一年没怎么听说你,幸好昨天无意中得知。”厉行不经意地问上一句,“那位秘书长也是你学生?”
“也算是吧,成教班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正好分管市政建设,不去也不行。昨天,硬是他把我拉到‘伊甸园’的,我本不去的。”
“是研究一下如何把撤退的水泥厂变废为宝么?这也是建筑行业上的一个新思路。该不是受你启发吧……”
“算了,水泥厂,夜总会,风马牛不相及,居然也搞得那么风生水起……”
“地头好呗。听说,是市府下边派人承包了的。不少部门还靠它发奖金呢……”
卞司成突兀地问:“你去那干嘛?”
“搞新闻的,什么地方都得削尖脑袋钻进去,况且,一个记者证就Pass了。那里是你那学生分管的么?”
“不知道,我只管他来上课,别的就不过问。反正市府关照,送一批有点关系的官员来补补建筑学方面的知识,也省得我这个花瓶白摆了。”卞司成不觉又流露出怨尤来。
“只是,这些人听懂你的课没有?”
“谁知道……反正,南都如今是个大工地,谁也不知道怎么调摆,要真懂了,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要是我当上这个秘书长,我绝对不会让你当摆设。”厉行咬咬牙,说。
“等你当上秘书长,我早归西了。”卞司成觉得好笑,这小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连户口都没有,就口口声声当市府秘书长了。
“不至于吧,你看得到的。”厉行打量了客厅,叹了一口气:“连一幅名人字画都没有,昨天我还以为你与名流交往不少呢。改天,我给你要一幅……”
“不,不。”卞司成说,“听说一幅几千上万。”
“凭老师的名气,加上我的如簧之舌,别说万把一幅,就是几万一幅的,我包你要来。”
“可别打我的牌。”
“唉,老师,权威就是权威,名气就是名气。何必作茧自缚,没事的……你也该把客厅布置一下了,这才是你的门面。”厉行这么说,“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名重一方的大学者,当然不修边幅也是一种风雅,可那是年轻人的事。您老也是花甲之年了,份量不一样,我是晚辈,本不该说这么多,可我是在为你鸣不平,有机会,我会在报刊上说上几句。”
“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卞司成慌了。
“这有什么?比上一趟‘伊甸园’还可怕么?”厉行忍俊不禁。
这下子,卞司成更加吃惊了:“伊甸园又怎么啦?我是跟秘书长一道去的。”
厉行苦笑了一下,说:“秘书长当然可以去,他分管这条线的嘛……不过,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去处,别人去得,你也去得,为什么去不得,去了就去了,您老本也该见识见识……”
他说得闪闪烁烁,扑朔迷离,反而加重了卞司成的不安:“你这是说的什么,我怎么愈听愈糊涂了。”
大概厉行也觉得自己唐突了,竟自起了身:“真的,我没什么事,只是来看望一下恩师,打扰了,你的时间宝贵……”
他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说:“以后,老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就打我的呼机,呼机总是靠得住的。电话却靠不住,我不一定在一个单位。”
卞司成接过名片,竟是未曾听闻过的一张报纸的名字:《南都之光》,“厉行”二字的后面,已有副主编的职衔了,他不是“流浪记者”么?怎么又已有了职衔呢?
厉行善解人意,未等问,便作了解释:“如今,一把手,诸如社长、主编之类,还得是计划经济,得上头任命,或者是挂勾单位认可。我这份报纸,是挂在市政厅下边一个社会团体的。至于什么副主编、编辑部主任,那便是市场经济了,谁有能耐就谁上,谁不行了,卷起铺盖就滚蛋。当了副主编也没什么可耍赖的。我就是这样从记者、主任,一级级跳,换一个单位,就跳一级,工资也跟长一寸……不过,就是跳不进计划经济,算是到顶了。”
大有怀才不遇之感慨。
卞司成倒算是明白:“不过,还是小心别跳进计划经济的泥潭里,以后就再也跳不成了。”
厉行哈哈大笑:“老师这是警告我还是鼓励我跳加官呀?!”
卞司成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