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行一走,卞司成才发现,那一提溜的礼品,还搁在屋角里。
放的地方很讲究,是老手了。
“手信”,什么叫“手信”?南方居然也把这程序化、合法化了——言下之意,上门须手上带点东西,表明诚心与信用,这两个字,流行恐怕有几百上千年了。当年岑春萱被派往这里,曾吃惊地发现,官员纳贿成风,坐庄抽成成风,花钱捐官成风——有一句老话,这里的官员“往下巡视一趟,便得黄金万两”。腐败到了极点,这才加速了清王朝的覆灭——可见腐败也是“有功”的。“手信”成为一种传统,作为定格了的程序,自然有一段历史过程,今天也就算是名正言顺了。卞司成自然也了解这一传统——只好把它提到里面去了。
上一趟“伊甸园”,竟惹来了这么一位“门生”——你还不能不承认他是门生呢。卞司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年头,别说天上掉下一个门生,就算掉下一个林妹妹,你也得认了,都开罪不起。这“伊甸园”是怎么回事?他卞司成只迷迷糊糊地在里边转上了一圈,便惹出这么个人物,没准,还会惹上别的什么……无疑,那里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达官贵人、巨贾大鳄,可能独独少了卞司成这号老古董,他一去了,就什么都凑齐了,所以那位学生秘书长才连劝带拉,硬让他去“凑份子”,以成全“伊甸园”——可不,这也是个高雅的地方,教授学者也光临了。
想到这,卞司成便出了一身的冷汗。也许,今日的中国,尚缺乏章法,自然,还不会有公开的红灯区,在外边却不一样,那次去法国,一帮观光的人鼓捣着要上“红磨坊”去,当然,那也不是去不得人的地方,好歹也是艺术,可就近便是闻名的红灯区。所以,一位法国同行,当然也是名流,却劝他不要同别人去,说,你是一位学者,是该不屑于去这种地方的,就算在法国这么浪漫的国家,社会名流也是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否则,第二天一条花边新闻、一幅模糊的照片,你也就美名顿毁了,悔之莫及。你们中国还那么正统,更是去不得了,别的人去,我不多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你我了解,在世界建筑艺术界是个名人,人们欣赏你那具有中国气派,又有现代意识的建筑艺术,可不愿欣赏你的花边新闻及鬼鬼祟祟的照片。卞司成本就没打算去,便一笑置之,可他没告诉那位法国同行,“别人”虽说没他的名气及职衔,可一个个官衔比他还要高,人家才没有这号顾忌,要真有明白无误的“红灯区”作禁区,那些人恐怕就不会去了,那些人面子要紧,如今没禁区可言,岂不横行无忌了,到处都可以去得,别人说了也是白说,白说那就不说好了。看来,厉行便是这个意思。
在“伊甸园”里,卞司成其实并没看到什么,眼神不行,什么东西看上去都模糊不清,就算那半掩房间里的“欢喜佛”也看成了泥塑,犯不了忌。至于听的,无非是流行歌曲,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声浪一个高过一个,最后什么调也分不清了……舞池是没下的,适应不了年轻人那疯狂的节奏,转上几个圈非昏倒不可。当然,各种气味倒是十分真实的。酒嗝、烟薰、屁臭,乃至于象干稻草在太阳晒下发出的那种暧昧的气味,各样皆有。鬼影幢幢,群魔乱舞,那忽明忽灭的灯光,加上小姐尖叫或诈笑、娇嗔,你头就昏了——试想想,本就是水泥厂的大储备仓,有几处透气的风窗,强行打出几个也不够用,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这是标新立异,平地里竖立起这么个怪物,其实是废物利用,虚张声势罢了。
一整个后现代艺术的赝品——没准是哪位准艺术家出的馊主意。连那里的一切都是赝品——汉白玉的大主柱,雍容华贵,其实全是泡沫塑料雕刻出来的,仿古希腊罗马的塑像,无论是美惠三女神还是雅典娜,也全是用包装材料拼凑出来的,至于钢琴跑调、歌手走音,就更不用说了。表面上整齐规一的酒保,一开口便是脏话,不留神皮鞋尖便露出脚趾,显精神不是挺胸而是腆起肚子——难怪老话一句“乡里老倌摆派头,肚脐眼露外头”——不过,肚皮舞现在可是个时髦玩意儿,该是从吉普赛舞学来的,但却没人家的热烈奔放,却有的是故作姿态,令人恶心。总之,一整个的赝品。
这些,都可以不管它。只是,为什么只去了一趟,竟会惹出那么多的话题……乃至人物?但愿就厉行一个! 看来,还是不去为妙。只是,那位秘书长学生表现的热忱,实在叫他无法推脱。自然,过几天,这位学生便可以拿到研究生班的结业证书了。人家论文是交了,至于是不是他本人写的,有没有请枪手,没法查,也不会去查。何况并非毕业证——本来,办这号班,卞司成还是有想法的,多少让这些官员精通一下科学技术,对他们决策上有所裨益。可后来,每次开课,三三两两,都说忙,来不了一半人数,他也心灰意懒了,末了,才明白人家只是来镀金的,并非要真才实学……人家的确是忙,一点不假,这年头谁不忙,一手捞官,一手抓钱,哪还腾得出手来学点科学文化?你只是一厢情愿,被人当作“公仔”耍了一顿。
不想了,不想了。
回到了桌台前,定定心,坐了下来,再揭开论文,刚开了个头,写不下去。这可是副市长电话中一再叮嘱过的。作为市府城市建设的咨询报告,优厚的报酬还在其次,关键是让他们听进去,予以接受,这就难了。习惯了写专业论文,这一下改变了读者,文笔也得变,又不是作家,更没几副笔墨,怎么写?那些官员们又习惯听怎样的话?恐怕,还得实地考察一下,对症下药,不可以空对空。
一支笔,拿起来又搁下了。还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更何况,真写出来了,人家真正会当一回事么?
当初,上北方把他卞司成要回来,市里可是下了九牛二虎之力的,那份热诚,你就是心如枯井,也不能不为之感动。劝说的话,比刚才厉行说的,还要动人得多。可后来呢?〖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