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
一尘不染的环境,并不像是北京,周围的人行色匆匆,衣冠楚楚,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的机场相比,没有太多的不同。
科技让世界越来越相似,也让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
回想几年前,也就好像是在昨天,那时候的我,还在一个小城市里,殚精竭虑,生怕高考失败就要一辈子困在一个无比熟悉的小空间里。
而现在……
广播里循环播报来自法国巴黎的班机已经到达机场,我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自己的仪表,并拢了因为穿着高跟鞋导致小腿酸疼而微微张开的双腿,回头朝身后的玻璃墙打量了几眼—妆容饱满,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活脱脱一枚小妖精,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心理建设,非常有必要。
我再回过头,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人纷纷从到达口走了出来。各种语言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我的目光转了过去,远远地就看见汤淼瘦长的身躯裹在大衣里,在人群里格外扎眼。我赶紧朝她挥了挥手,她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我,眯了眯眼睛,特别利索地走到我面前,开口就是一句:“禹城洁,你看你胖得像什么样子了?就一年不见,你何苦这么自暴自弃呢,张唐就这么没追求?你这开衫够可怜的,撑得都要走形了。”
我的一腔热情,被一盆冰水浇得连烟都不剩。
汤淼又说:“一年没见了,我想我需要时间适应一下她犀利的言辞。
汤淼吸了一口气,准备再开口,我坚定地阻止了她,问:“你行李呢?”
“都在身上了。”她就拿了一个手提包,估计放完一个苹果电脑,最多能塞一条围巾。
我要跳脚了,维持许久的淑女形象瞬间崩塌,手指都快戳到她脑门上了:“你不多带几件衣服?小心北京的冬天冻得你七窍生烟!你当这是上海?爱俏的都是少女,就你这样的,都是少妇了,何苦为难自己。”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这不是有你吗?就冲你这尺寸,什么衣服我能穿不下?看你这一脸泼妇样!未雨绸缪。”
我……
她又慢条斯理地张了张嘴,我心想:这丫头在法国没吃什么好东西吧,一腔怒火都发泄给祖国人民了。我还是太轻敌了,要做好准备才好,我应该提前一个星期就写好预警方案!岂料这次她问我:“你是不是和张唐非法同居了?”
我脚底下一个踉跄,小声地说:“怎么了?你想去派出所举报我吗?告我们有伤风化?”这件事虽然发生了有一段时间了,但在老熟人面前承认,我总有点不好意思。
汤淼赶紧扶住我,嗔道:“没有穿高跟鞋的命,就不要有穿高跟鞋的心,看看,我见你才多久,你这就要摔了,我知道你是太想我了。”她的表情,真诚得不能再真诚了,还夹着一丝担忧,仿佛刚才那个批判为主总结为辅讨伐我的人完全不存在。她都可以去演变脸了……
我……我这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吗?好吧,我心理太脆弱了……对这种提升自我的批评,不要太当真……
我挣扎着转开头,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说要五天之后才能成行的吗?”几天前,范甜甜还和我商量怎么给汤淼“惊喜”,没想到她提前蹿回来了,还是在上飞机前给我发短信让我接她。这位大姐,你真不怕我没看见短信吗?!
汤淼微微一笑:“帮老板干活干得太好了,所以就提前回来了。”这方面她从不掩饰,有什么就说什么,读书时就这样,工作以后就更是变本加厉了。我印象中大学里有一次,她同班一个女生仗着自己是班干部评奖学金时给自己加分,被汤淼直接闹去院里了,两人差点打一架,汤淼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她流眼泪,当时的画面我记忆犹新。之后领导们被她哭得心慌慌,果断按规定办事了,她眼泪立马就收回了。事后她是这么回答我的—“我的钱她也想黑,我今天让她知道她到底姓什么!这院里有我认第二就没人想认第一!”
她口中的老板是她在法国读书时的研究生导师,这老头不知哪里缺根筋,在大多数中国人来欧洲念书都是混吃等死的普遍作风下,竟然能放心挑中了汤淼和她一起做项目。不过众所周知,去英国读书的是高富帅,去法国留学的基本都是屌丝,在一群混经验值的人里面能捞出一个有本事的,老头估计也打破了自己的成见,据说项目一把做下来收益可观,不是我这种底层妇女可以懂得的。但用汤淼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真没做什么呀,我就是个小会计。”她压根不说自己待的是全球五百强的公司呢!我知道她还是怕刺激到我们另外一个闺密范甜甜,打从大学起范甜甜嫉妒的小红心就表现得特别赤裸裸,减肥,汤淼冲在前面;追求人数,汤淼遥遥领先;拿奖学金,我和范甜甜都是混吃等死的。我俩每次被打击了,都是同病相怜。但话说回来,大家专业不同何必攀比呢,累不累啊!因此这次汤淼提前回国了我也没叫范甜甜。事实上汤淼这娃就是外强中干,刀子嘴豆腐心,偏偏她打死都不会承认。用她的话来形容—“我的理想就是灭绝师太,霸气侧漏笑傲东方唯我不败。”
这是多么可嘉的直面现实的勇气啊。
我嘴上应着:“那你要去找王寒屿了吧?毕业以后你好些衣服不都放他那了吗?”我本来还以为她留学能留点洋气出来,给自己换换行头什么的,好歹她也是在时尚之都留过学的,跑前跑后给别人做奢侈品代购都赚不少了,没想到这家伙一毛不拔,过日子能这么过吗?这简直就是老一辈婆婆心目中完美的儿媳妇形象!真给我们年轻人丢脸!
她打了个响指:“下午我们一起去他租的房子那找他,做好饭等他下班,惊喜吧?我想了好几天了,我都快要爱上我自己了。”我看她嘴上说得干脆利落,眼底已经浮过一丝温柔,不禁窃笑,心想:王寒屿还真是你的死敌,天字第一号大克星。但我一直认为他不怎么配得上她,而且我老觉得王寒屿小气,别说请我们这些闺密吃饭都是走食堂的路线,就连汤淼过生日他也就送送诸如钥匙扣手机链之类的小玩意。这像话吗?我一个女人都送不出手!但汤淼觉得礼物虽轻但情意重,而且是自家男人精挑细选的,总还会补送手表钱包回去。每到这时,我和范甜甜就有点看不下去了。不过别人的感情,外人总是不方便评头论足干涉的,说了别人也不一定听,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爱无敌罢了,我们都是围观者。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上了机场快线换到东直门,虽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人没有多得像“能把孕妇挤流产”那么夸张,但地铁里的人还是乌泱泱的,直到换乘一号线,我们才捞到座位。一路上我们从法国的葡萄聊到北京的豆汁,天南海北但凡和食物能搭上关系的都被我们讨论了一圈。
最终我们把话题落到了实处,我有点担心地问她:“你都不事先和王寒屿说好,万一他今天加班不回家或者回家晚了呢?”
汤淼不假辞色:“就他?他们公司肯定不管饭,他舍不得在外面吃的,肯定会回家煮个挂面。你们不是都说他是守财奴吗!”她知道我们都喜欢嘲笑王寒屿小气,平时我们就喜欢私下嘲笑他。
我忍着笑:“好好好,知道你和他谈了八年恋爱,谁都比不上你了解他,他煮挂面你煮意大利面,你们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这么说你还满意吗?”
我们都满意地笑了。
我和汤淼是大学时认识的,人们都说,真正的友谊、革命般的情感都是在大学时建立的,这话一点都不假。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们在上一门穷极无聊的马政课—所谓无聊,就是你在课上无论何时睡下,何时爬起,都能将讲课内容接上。虽然这是大公开课,我平时上课睡觉的时候不用担心遭遇到老师的白眼,但那天我精神出奇的好,掏了一本八卦杂志看得兴致盎然,范甜甜老是不客气地坐到我旁边,特别自来熟,当我知道她是北京大妞后,我就习惯了。因为太无聊了,我们扯完了该扯的,一时之间还没想好换哪个话题更能加深彼此的感情。后来范甜甜和我寒暄了几句后没脸没皮地开始和我一起体会明星们高潮迭起的精彩人生了,但光阴无限,别人的人生再精彩,拍成电视剧也最多三天拖完看尽,何况是看杂志!半节课后我们又没事干了,越发闲得无聊,范甜甜率先发现了前排的汤淼,指着她对我冷笑:“这人真会装,马政课有必要坐得这么端正,还想记笔记吗?她高考没考过?这么热衷政治,一看就是有想当学生会主席的野心。”
此话一出,周边升起一片冷静肃杀之气。
我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说:“你小声点……新同学呀,以和为贵。”
范甜甜露出一个鄙视的笑容:“怕什么,有本事她咬我啊,姐罩着你。”
于是,后来我们很不厚道地打了一个赌,大致的内容就是我去向她搭话,影响她的学习,如果她咆哮了,范甜甜请我吃一根可爱多,如果反之,我请她。当时缺心眼的我完全没想过,为何先开口的人都是我,她一挥手,我就成了打手。在我的命运谱系里也许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写上了:此人女,相貌平庸智商一般身材一般;适合种类:炮灰;生存模式:艰难。
我战战兢兢地戳了戳汤淼的后背,她没有任何反应。范甜甜打了个哈欠,恨铁不成钢地说:“拍蚊子都没你这样的。”她的眼神都流露出了深深的鄙视,这让我想起小学考试没考到九十分,班主任站在教室外面骂我是扶不起的烂泥时的眼神。我也是有自尊的嘛!我高考走了狗屎运考上了重点大学,就没忘记发一份请帖给我的小学老师,一定要等到她夸我是文曲星下凡我才放过她。
这下就算是我也斗志燃烧了,我加大作用力,推了推汤淼的后背,半晌,这个人幽幽地回头,看着我,一言不发,眼神追魂夺魄,杀人于千里之外。
这给我吓得,我差点就跪下了。我该找什么话来缓解气氛啊!
后来我颤抖着手送上了那本杂志:“同学,看杂志吗?”声音里还带着恳求。求你了,看我的杂志吧!我和那些为了追求白富美无所不用其极地在宿舍楼下跪一晚上的男屌丝们没什么两样。
这是真爱啊……
她终于施舍了点笑意给我,不客气地接了杂志过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幸好她没有义愤填膺地批判我,大好的青年,怎么能看这种三俗的刊物呢!事后范甜甜批判我:“我就见不得你那没骨气的样儿!”我想了想措辞,诚恳地告诉她:“大家都是好姐妹,不要这样……五湖四海,都是一家人,大家都是炎黄子孙。”
嗯,后来她就被可爱多呛到了。我一直总结她是心疼请客的钱来着。但那时候大家认识得快,交心得早,很容易打成一片,不像工作以后由于人生没有乐趣,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特别是在范甜甜付出了请客三只可爱多的惨痛代价后,天知道那时候三个坐在操场边上边啃冰淇淋边对帅哥吹口哨的女流氓之后竟能把友谊维持那么久。之后范甜甜还被一个现实彻底打倒在地上,汤淼领先我们的优势就是—作为一个还被学长们觊觎的新生师妹,她就骄傲地宣布自己有稳定的男朋友了,并且还稳定了三年有余。当时的我们顿时觉得自己落后了这么多,和她的差距就好像美国和埃塞俄比亚的差距似的。偏偏这种事急也急不来,我们只能默默忍受汤淼到处秀恩爱,指望着从中学点恋爱经,那真是一段求学若渴的时期啊……
我在地铁里捧着我那张大脸,深情地看着汤淼,泪花闪闪:“我又想起了我们大学时候,你这人真讨厌,这么多年都不胖一点,美貌都没打折,天妒人怨。”
她捏了一把我的脸,说:“别犯花痴了,我们到地儿了,你再这样,我怕你会迷路。”这货笑起来竟然都没有鱼尾纹!她不是经常加班吗?她不是经常熬夜吗?这世界没有天理啊。
我毫不羞愧,昂首挺胸:“反正有张唐这个指南针,我干吗那么门儿清,我存在的价值,就是证明我的男人有多么重要。”
汤淼似笑非笑地呸了我一口,我知道她对我和张唐的关系有点腹诽,但因为我们太熟了,她也一样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她拉着我往外走,特别驾轻就熟,我还是有点羞愧的,她一个住巴黎两三年的人,对北京的大街小巷怎么比我还了解?好歹这几年北京的变化也还是很大的,敢情她半夜不睡都在研究北京地图和城市交通线路了?
我们手拉手走出了站,汤淼招了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合着她比我好不到哪去,还敢光明正大地鄙视我。我心里那个悔恨,这些年,我真是一直都被她的外表欺骗,就好像当年她告诉我,她早就看到我在看八卦杂志,一直想借,但觉得开口挺难为情的,本来都打算放弃了,没想到我这么善解人意,主动递上来杂志。就是这句话招了范甜甜的嫌,这娃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踩着她范甜甜上位呢,显得我们巴巴去巴结她似的,高贵冷艳,两人从此口角了好多年。
汤淼还不忘记上车前嘱咐我:“不要那么依赖别人,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最放心了。”
出租车上空调开得再温暖都压不住我的怨气,我说:“亲爱的,你不怕王寒屿给你找个小三儿?”
汤淼气定神闲:“他能找到比我还好的吗?”
我做人还是很诚实的,点了点头:“不能。”
“那你还说这种话?做人都没这点眼力见儿?”
一路上我都垂头丧气,这辈子我是比不上汤淼了,读书我只求过线不求更多,狗屎运让我混到至今都还可以,她年年都是一等奖学金,减肥其实她不怎么需要,她就是标准的衣服架子,和她生活在一起,我的压力特别大,我最后都自暴自弃了,就连斗嘴,除非我请范甜甜做外援,不然我不仅说不过她还觉得她说的特别有道理。人生有个这么光芒万丈的闺密自己真是被对比得黯淡无光,我只能自我安慰,英雄的身边人,绝对不会是庸才。
我灰溜溜地跟着汤淼,亦步亦趋,就好像她扩大版的影子一样。天空灰蒙蒙的,和我百感交集的心情差不多。隔得老远都看得到小区的名字,远洋×××,一点都不低调,一副暴发户的做派,让上海人看见,肯定又是一番嘲笑。小区的景观规划也好不到哪去,身边的树都是要死不活的,不过话说回来了,我要是树,每年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是在零度以下的温度里度过的,我也不想活了。
站在王寒屿租的房子的门前,我才想起来问她:“你有钥匙吗?”
她拿起脚边的一个花盆,熟练自然地摸出下面的一把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和我说:“这孩子有点缺心眼,自打读书时看《读者》看了这么个法子,以后都这么放备用钥匙了。万一小偷们都看这杂志你说可怎么好。”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小偷们最多只看看《知音》,‘我那远去法国的娘子哟,为夫在北京等你等得肝肠寸断’。你放心吧,谁会对一个穷人下手?他家最值钱的东西估计都在他身上了。”
那句“放心吧”刚脱口而出,门开了,我两眼发直地就看到厨房里走出了一个小娘子,扎了一个包子头,脸还挺嫩的。人比人就得扔,这妹子的小嫩脸和我们俩那饱经风霜的两张老脸立时拉开了距离。小娘子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们,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和里面的美瞳相映生辉:“你们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