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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游戏时间,地点:花园。六月天的酷热让花园里的六七百个孩子脱光了衣服。这些男孩女孩们有的在草地上奔跑、嬉闹,有的聚在一起玩球,有的则躲进了开着鲜花的灌木丛中。玫瑰正热烈地绽放,夜莺在森林里密语,树上的布谷鸟欢乐地歌唱。一种有节奏感的嗡嗡声(这声音来自近处的蜜蜂和远处的直升机)给夏日增添了一种懒洋洋的困意。

经过“调皮狗离心球”的时候,参观的人群停了下来。这个游戏的核心设备是一座铬钢塔。皮球被扔到塔顶的小平台上,落进塔里,被高速旋转的圆盘甩出来。二十个孩子为一组围着钢塔,小球一旦飞出便争先恐后地抢夺。

结束了观察后,大家纷纷转身离开。主任暗自思考着:“真想不通为什么在过去的年代,绝大部分的游戏只需要一两个球、几根棍子,顶多再加上一张网。这些玩意儿对促进消费可没有任何贡献,简直毫无意义。现在,如果一个新游戏所需要的设备比现有的游戏简单,根本就不可能问世。”正想着,思绪突然被别的事物打断了。

“那几个小家伙多可爱。”他指着远处。

手指之处,有两丛繁茂高大的地中海石楠,中间是一小片草地。一名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和另一名比他略微大上一岁的女孩正以科学家致力科研的精神玩着性的启蒙游戏。

主任被眼前的景致打动了:“迷人,迷人!”

“迷人。”学生们附和着大人物,但笑容里却有着明显的优越感。不久前他们刚刚脱离这种幼稚的把戏,所以又看到的时候,难免有些过来人的轻蔑。迷人?不过只是孩子气的胡闹而已。

“我始终认为……”主任刚开口,就被一阵“哇哇”大哭所打断。

从旁边的小树林里走出来了几个人。一个护士牵着个号啕大哭的小男孩,后面小跑着跟着一个满脸焦急的小姑娘。

“怎么了?”

护士耸了耸肩:“没什么。只是他不太愿意参加性游戏,以前有过两三次,没想到今天又犯了。就在刚才,他开始大叫……”

“我,真的,”跟在最后的小女孩着急地解释道,“我没有任何伤害他的意思,真的。”

“亲爱的,你当然没有。”护士柔声安慰着小女孩,“所以,”她转过身,面对着主任,“现在,我要带他去心理助理主任那儿检查一下他究竟是哪儿不正常。”

主任赞许道:“很好!带他过去吧。小姑娘,你留下来。”在护士带走了男孩之后,主任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玻莉·托洛茨基。”

“好名字!走吧,再找一个小伙伴陪你玩刚才的游戏。”

那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向灌木丛,消失在视野里。

“可爱的小家伙!”主任看着小女孩逐渐远去的背影,转过身看着学生们说道,“我现在要说的,也许难以置信。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历史都是让你们啧啧称奇的。”

主任开始讲述那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在弗德纪元前漫长的时期里,儿童之间的性游戏都被视为不正常的表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笑声);有时不仅是不正常,甚至被视作不道德、羞耻,因此被严厉地压制着。

在场的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难道让小家伙们享受一下快乐也是罪恶吗?简直是天方夜谭。

“甚至像你们这样的少年都禁止有性游戏的权利……”,

“不可能!”

“除了私下里不为人知的自慰和同性恋行为,其他什么都不可能。”

“一切?”

“通常,二十岁以后才有这些权利。”

“二十岁?”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二十岁。正如我开头所说的,这确实是让人不敢相信。”

“后来呢?结果呢?”学生们追问道。

“结果很可怕。”一个陌生的厚实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知何时,人群旁多出了个陌生人——中等个头,黑发鹰鼻,嘴唇丰厚,目光犀利而幽深。

“很可怕。”他又重复了一次。

已经在花园的钢架塑胶长凳上坐下来的主任(这种供人休息的凳子在园子里随处可见),在发现那个陌生人的一刻,立马就站了起来。他展开双手,向那人跑了过去,大门牙也因为夸张的笑容露了出来。

“总统!多么美丽的惊喜!孩子们,你们还愣着干吗?这是总统,是穆斯塔法·孟德阁下。”

此时,中心的四千个房间里同时响起了电子钟报时的声响。四点了。播音喇叭里传来了无形的声音:

“早班下班,晚班接班;早班下班……”

亨利·福斯特和参数设置中心的助理主任一同前往更衣室。在电梯里,两人碰上了心理局来的访客。看清来者是声名狼藉的贝尔纳·马克斯后,二人便立即移开了脸。

机器运行时微弱的轰鸣声轻轻地震动着胚胎室里暗红的空气,轮班的人不断交替着,一张狼疮病人似的面孔替换了另一张,而传送带则永恒地前进,承载着未来的男人与女人们。

列宁娜·克朗往门边轻快地走去。

尊敬的穆斯塔法·孟德阁下!学生们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去了。穆斯塔法·孟德,西欧总统,世界上仅有的十个总统之一!总统坐在了主任先前坐的长凳上,他打算要待上一会儿。是的,他想跟他们说说话……这些话语将直接来自权威,直接来自总统阁下。

两个穿着褐色衣服的孩子从树林里冒了出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看了一会儿,就又回到树林里快乐去了。

“你们全都记得,”那个厚实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想,你们全都记得,我主弗德那句美丽又充满启示的话:历史全是废话。历史,”他语速缓慢地说道,“全是废话。”

他挥了挥手,仿佛拿着一柄无形的拂尘。拂尘一甩,一些灰尘被扫去了。那些灰尘里有巴基斯坦的哈拉帕,有迦勒底的乌尔;扫走了蜘蛛网,就是底比斯、巴比伦、克诺索斯和希腊的迈锡尼。再扫——奥德修斯、约伯、丘庇特、乔达摩和耶稣不知了去向。再扫——扫开了雅典、罗马、耶路撒冷和中央王国的古老尘埃。扫,弗德纪元前的意大利变成了空城。扫,教堂不见了;扫,李尔王与帕斯卡的思想消逝了。扫,激情;扫,安魂曲,扫,交响曲;扫……

“晚上去看感官剧吗,亨利?”助理主任问道。“我听说阿罕布拉那儿上映了一部大受好评的感官剧。有场爱情戏是在熊皮毯上,听他们说那场戏棒极了,熊皮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前所未有的触感体验。”

“这也就是不给你们上历史课的原因。”总统说,“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主任紧张地看着总统,他想起了一些离奇的谣言:总统书房的保险箱里藏着一些已经被禁止的古老书籍,圣经还是诗?只有弗德知晓!

穆斯塔法·孟德感受到了主任的焦虑,嘴角冷冷一笑。

“没问题的,主任,”总统的话里带着轻微嘲讽的色彩,“我可不会把他们腐蚀了。”

主任又困惑又惶恐。

如果觉得自己被人排挤轻蔑,那么自己也会表现出鄙视别人的样子。贝尔纳·马克斯露出轻蔑的笑容,每根毛发都看得相当清楚!

“看来我确实应该去看看。”亨利·福斯特说。

穆斯塔法·孟德身子往前一倾,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试着想象一下,想象自己有一个‘妈妈’是什么感觉。”

又是那个粗俗的字眼,不过这回学生中可没人开口笑了。

“想象一下‘一家人共同生活’意味着什么。”

他们努力地想着,可脑袋一片空白。

“有任何人知道‘家’是什么意思吗?”

摇头。

坐着电梯,列宁娜·克朗从暗红色的房间来到了十七层楼,电梯出来往右拐,沿着长廊一直走,就来到了女更衣室。她打开门,钻进了一片嘈杂中,满眼都是女性的胳膊、胸脯和内衣。一百个浴缸里,热水倾泻而入,从小管子里汩汩地流出。轰轰——嘶嘶——八十个真空振动按摩仪器正同时为八十位年轻的女性保养着她们故意晒黑的曼妙躯体。背景的喧闹让每个人都必须扯着嗓子说话。合成音响里微微发颤地放送着超级短号的独奏。

“你好,法妮。”列宁娜对身旁的年轻女性打招呼道。

法妮在换瓶室工作,她也姓克朗,不过因为这地球上的二十亿人只有一万个姓,所以也不算是真正的巧合。

列宁娜拉下了外套前面及裤子两侧的拉链,脱下内衣,穿着鞋袜往浴室走去。

家——几个狭窄的房间,一个男人、一个定期怀孕的女人和一群什么年纪都有的孩子。没有新鲜空气、没有空间,就像那种未经消毒的监狱,充满了黑暗、疾病及难闻的味道。

(人群中最敏感的男孩听到总统这番极富感染力的描述后,脸色立马变得煞白,几乎要吐了出来。)

列宁娜走出浴室,擦干身体,拿起旁边一根连着墙壁的软管,对准了自己,好像自杀似地扣动了扳机——一阵混杂着爽身粉的热气从管口喷出。浴缸上面有喷洒香水的小龙头,包括古龙水在内,一共有八种不同的香水可供选择。她选择了左边第三个的西普香水,然后就拿着鞋袜往按摩仪器那边走去了。

家是一个物质和精神上都一样肮脏的地方。精神上是个兔子洞,是垃圾堆,极端拥挤,充斥着感情与臭气。让人窒息的亲密!危险、疯狂又见不得人的关系!母亲像母猫一样紧紧地搂住孩子,差别只在这猫会说话,不停地叫着:“我的宝贝儿,我的宝贝儿”,一遍又一遍。“我的宝贝,噢,在我的胸口,他的小手,他饿了,难受了,他不会表达。最后,宝贝睡着了,嘴边还挂着可爱的牛奶泡泡。我的小宝贝终于睡着了……”

“是,”穆斯塔法·孟德点头道,“简直是不寒而栗!”

按摩完,列宁娜像身体里面藏了颗珍珠,整个人散发着粉红色的光芒。她问法妮:“今天晚上你要跟谁出去?”

“没人。”

列宁娜惊讶地抬起了眉头。

“最近,我一直觉得不太舒服,威迩仕医生让我吃一点代妊娠素。”

“可是,亲爱的,你才十九岁,二十一岁前是不会强迫服用的。”

“我知道,亲爱的。但有的人早点使用会更好。威迩仕医生说,像我这种大骨盆的棕色女性,在十七岁时就应该开始服用了。所以我非但不是早了两年,反而晚了两年呢。”法妮打开了储物柜,指着上排架子上一排小盒子和带标签的瓶子。

列宁娜大声地读出了标签上的名字。“妊娠素精糖浆。卵巢素,质保期:弗德纪元六三二年八月前使用。乳腺精,饭前加少许水服用,一日三次。胎盘素,使用方式:静脉注射;用量:五毫升;使用频率:三日一次……呃!”列宁娜打了个寒战。“真不喜欢静脉注射。你呢,法妮,难道你不讨厌吗?”

“我讨厌,可如果它们对人有好处……”法妮是个理性的姑娘。

我主弗德,由于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在谈及心理学范畴的问题时,他更愿意称呼自己为弗洛伊德。他是揭示家庭中种种骇人听闻的危险的第一人。这个世界满是父亲,即满是悲惨;满是母亲,即满是堕落(从性虐到贞操);满是弟兄姊妹叔伯姑婶,也就满是疯狂和自杀。

“可是,在沿新几内亚海边的某些岛上,萨摩亚岛的野蛮人间……”

孩子们在木槿花间嬉戏打闹,热带地区的阳光像蜜糖一样洒在他们赤裸的身上。他们没有家,或者说那二十间用棕榈叶搭成的屋子哪间都是他们的家。在特洛布里安岛人的观念里,家是属于那些古老鬼魂的,没有半个活着的人听说过“父亲”是什么玩意儿。

“极端,”总统说道,“相遇了。极端是注定会相遇的。”

“威迩仕博士说服用三个月的代妊娠素能在未来三四年间给我的健康带来相当大的好处。”

“是的,希望如此。”列宁娜说,“但法妮,难道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你都不打算……”

“哦,当然不,亲爱的,顶多一两个星期而已。晚上,我打算去俱乐部玩音乐桥牌。我想你要出去?”

列宁娜点了点头。

“跟谁?”

“跟亨利·福斯特。”

“又是他?”法妮月亮般的圆脸上挂着一种不认可的惊讶和痛苦的表情,“你是说你还在和亨利一块儿出去?”

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但还有丈夫、妻子、情人。另外,还有一夫一妻制度和爱情故事。

“虽然你们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穆斯塔法·孟德说。

他们摇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度还有爱情等等这些都具有独占性,禁锢了所有的冲动和精力,导致他们只能在一条狭窄的通道里发泄。

“但每一个人都属于其他人。”他总结道,引用了睡眠学习里的名句。

学生们毫不犹豫地点头表示同意,这句话在黑暗里重复了六万两千次,早已融入他们的血液。所以不仅仅是同意,而且是不言自明、不容辩驳地同意。

“但是,”列宁娜争道,“我们在一起仅仅才四个月。”

“仅仅才四个月!我喜欢你这句话,”法妮指着列宁娜责问道,“四个月,只有亨利没有别人,是吗?”

列宁娜又气又羞,满脸通红,但眼睛和声音里仍然带着挑衅的意思,“对,没有别人,”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粗鲁,“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应该有别人!”

“哦,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应该有别人。”法妮重复道,看着列宁娜的左后方,好像那儿站着一个看不见的第三人似的。突然,法妮换了个语调,“认真的,你得小心了。一直跟同一个男人厮混。可太糟糕了。如果你今天是三十五、四十岁,这样做还不至于太伤风败俗。但你,列宁娜,在你这个年纪!真的,别再继续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主任是多么反对过热和长时间的相处。而你,四个月,只有亨利·福斯特一个人,完全没有别人!天哪,想想要是主任知道了得多么生气……”

“想象一下管子里的水,想象一下它们所承受的压力。”学生们听话地开始在大脑里幻想起来。“如果我们在水管上扎一个小洞,”总统继续说道,“会有一条水柱喷射出来!”

在水管上扎二十个洞,就会有二十个迷你喷泉。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疯狂是会传染的。

“我的小心肝,我唯一仅有的、珍贵的﹑心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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