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而富有才情的女子就像是空谷幽兰,就算隐没在深谷无人之境,也总会有暗香随风远扬。
北国的皇室贵胄和达官显贵家的女儿自然不容市井窥探,勾栏院里尝尽人事的风尘女子也不值得多说,唯有像幽姬这样凭才情吃饭的清倌人,才有美名传扬的机会。北国坊间一贯流传有这样的说法——“南岭珍珠蓟北雪,堪比中塘艳阳天;河东胭脂塞西柳,不知梅都有二仙”。北国有六位浊世俏佳人,其中最风姿卓绝的二位都身在梅都,这“梅都二仙”,一位指的是汀兰坊头牌蕙芷,另一位指的便是这怡红阁花魁幽姬了。
并不是所有生得好看又有才情的女子都可以被称之为仙,“梅都二仙”自然是有其资本。蕙芷善舞,她的仙气在于凌风欲飞,凭一条三尺彩练便能舞出漫天霓虹。可最近一年,怡红阁的幽姬却后来者居上,一手“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琵琶技艺,勾得世间儿郎尽转魄回肠。
纵使幽姬性情孤高,捧了银子求见的人得有一多半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可心甘情愿跑来碰一鼻子灰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一天更比一天多。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靠着幽姬这个招牌,怡红阁这一年来也是赚的盆满钵满,玉娘自然知道分寸,对这颗摇钱树言听计从。幽姬每两月固定要办一场音律会,从中选一位入得眼的知音彻夜探讨音律,玉娘便尽心尽力不惜一掷千金为其操办。
林园主仆转至内院,就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倌接应着,引去了宴会所在的庭阁。庭阁不大,仅能容纳十九个席位,幽姬会随性从入幕之宾中挑选合眼缘的十九人送出请帖,但即便收到请帖,也得在音律会中得了幽姬青眼,才有与幽姬彻夜相处的机会。
幽姬选择知音全凭自己个儿的心情,然而,姜紫苏选择对象却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的随心所欲。林园也自是知道,受邀之人于前朝都有莫大的干系。
主仆二人特意比帖上约定的时间早到上稍许,便是为了挑选一处隐蔽又能纵观全场的位置,方便观察在场人的一言一行,却又能不凸显出自己。
昨夜,林园通过与姜紫苏的交谈,才知道上到头发花白的老人,下到牙牙学语的孩童,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器与技。
“不只是暗卫掌握有技,武者的招式、庖丁的手艺、名伶的嗓音等等,也都是一种技,只是普通人大多只是靠这些技以为生,甚至终其一生都不能领会自己拥有什么技。”姜紫苏如是说。
姜紫苏的器便是琵琶,她的技则是“迷魂”。并不是说像鬼怪那样用邪术去迷惑人魂魄,而是通过琴曲去勾动人内心深处藏着的情绪与欲念,诱导人在浑浑噩噩中按照操作人的指令,无知无觉地说出心里一直隐藏着的隐秘。
姜紫苏就是凭借“迷魂”,搜罗了不少朝廷官员和江湖人士趁着皇帝抱恙朝局动荡之时暗地里做过的事情。
“梅都二仙中的蕙芷,她的彩练便是一种器,而且蕙芷应该已经觉醒了她的技,只是并不懂得真正去运用。”
“蕙芷觉醒了她的技,是否也可以凭此去操控别人?”林园略有些担忧,她在心里举一反三,要是有更多人已经觉醒了这种技,会不会用这种技来做一些有损国家和他人利益的事情?
“噗嗤。”听了林园的担忧,紫苏乐了。“公主殿下,其实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技,蕙芷只是发现了自己拥有的技带来的作用,并为此去勤奋练习,以求为自己带来更多的好处。而真正修炼器技,并将其作为一门传世功夫的,一定得配合有专门的修炼法门。”
姜紫苏说,她的技不止能将人的感情与思想带入曲中,还可以操纵人的言行举止,甚至可以直接崩坏对方心神,杀人于无形。
为了验证,当下林园便把黄越唤了进来,紫苏信手拨弄几声琴弦,黄越毫无防备,心神立刻失守。
只见在紫苏的操控下,黄越“呲溜”一下就窜向了房间里的柱子,猛地一把抱住,就开始妖娆地扭动着身躯,贡献出黄公公生平跳的第一支极富异域风情的舞曲……
“停!!!”这什么恶趣味?林园不忍直视,赶紧让紫苏住手。
紫苏说,她现在的技已经能够形成一个可以笼罩数十人的域,能够同时完全操纵十余人的心魂。但是最近半年以来,她的修炼却到了一个瓶颈期,再也不能精进半分。
林园在暗暗感叹姜紫苏果然不负第一暗卫之名的同时,也不禁心生了更多警惕——身边有这样一个随时能控制十余人行动与思维的大拿,这简直是太恐怖了!
回忆间,席上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林园挑选的席位位于最远离主座的一角,席前还挂有一层轻纱帘幔,坐进阴影里,林园能瞧得见席上所有的人,而别人瞧她却不能看得真切。其实就算林园坐在其他的位置,此时也无人有暇去打量她——幽姬已带着贴身丫鬟现身宴席,笑意昂扬,一汪如秋水般湿润的剪瞳扫过全场,不知濡湿了多少人的心房。
“感谢各位公子来捧奴家的场,音律会的规矩还是同往常一样,奴家出个题目,各位公子可以任选合适的方式回应。”幽姬软软糯糯地开口,发出的声音却清泠的不带半分妖媚,“现在,还请诸位先品尝我们怡红阁的招牌菜,玉兰汤。”
当下里音乐声、流水声齐齐响起,只见桌案旁的水槽里慢慢盈满了流动着的清水,不一会儿,一个个白色瓷盏放在浮木上,随着流水缓缓荡漾而来。
好一场风雅无边的曲水流觞。
此汤品喻含“口吐芝兰,玉洁冰清”之意。只见乳白色的汤汁中,有几朵浅黄柔软的玉兰花,半透明的花瓣儿随着流水的波动,在汤汁里晃动飘摇。
“这玉兰汤可是咱们怡红阁的独门秘方,除了怡红阁的师傅,可没人能把豆腐雕得如此栩栩如生。”伺候的小倌把盏端上桌。“看这轻薄的花瓣儿,软而不散,我敢保证,您绝对猜不到这花是用什么做的。”
“这花,是豆腐做的吧?”
“哇!客官,您真的是神了!这都猜到?!”
小倌一脸崇拜。林园笑而不语。
“呵,兄台若真有本事,就去对上幽姬的题目,哄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不嫌害臊么。”不想,隔壁席却突然有人对林园大声开口,引来一大波目光。林园透过纱帘看过去,是位穿着一身整洁旧麻布衣衫的年轻公子。
今日到场的都是幽姬的入幕之宾,个个都穿金戴银批绸挂锦,唯有布衣公子是个异类,引在场嘉宾议论纷纷。
“兄台。”林园低声唤他,“你既做得幽姬的贵宾,怎的不换身好些的衣衫来?”
“哈,我的钱全拿来与幽姬谈论音律了,再没别的好些的衣衫了。”布衣公子竟毫不避讳,仍然大着嗓子。
在场的嘉宾听到此言都放肆嘲笑起他来,更有甚者当场掏了银钱出来要给布衣公子,让他赶紧拿着走人去买衣裳。
布衣公子先是毫不在意,见嘲笑声不止反沸,这才抚一抚一尘不染的旧袍,坐得更加挺拔,而后向四面拱了拱手,声音也一如既往洪亮:“诸位,幽姬小姐曲高和寡遍寻知己,我李某人便心慕红颜而来。可笑的是在座的却全被外相所惑,满眼只看得见一副好皮囊!”当下大手一挥,以汤匙敲击瓷盏与木案,高声吟唱:
君马黄,我马白
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
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
长剑既照曜,高冠何赩赫
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
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
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
布衣公子唱罢朗声而笑,将汤匙往桌上一置,起身远远地冲幽姬一拱手,便往阁外走去。诸人皆寂静无声,无人敢拦。
好一个卓然之辈,林园心内赞叹,有意结交又苦无门路,正在踌躇。
“且慢!”此前幽姬一直默默看着众人言行,不作声,此时却突然喊住布衣公子。
“今夜知己已定。请李公子随我来吧。”
布衣公子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面上犹带着一缕难以置信之情。
“怎么?难道公子方才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也存着麻、锦之别?”幽姬微笑着问道。
听此一问,布衣公子脸上方浮现一丝赧然。“不错,竟是李素俗了。谢幽姬小姐点拨,一语惊醒梦中人。”布衣公子面容肃然,对着幽姬一揖到地,随后走向内堂。
“这不对吧幽姬!按规矩,应该是你先出题,我们再一决高低,这小子就凭一句诗,连比都没比,就成知己了?”一个方头阔脸满面油光的胖子率先反应过来。
其他人回过神来,也忙跟着附和。
“对呀,这不公平。”
“我们都还没比呢,至少也要比过了再选啊!”
“幽姬,之前的音律会可从没有这么快结束的呀……”
……
幽姬先是面含微笑默默听他们把牢骚发完。待全场寂静下来,才温柔开口,道:“无论奴家出什么题目,本意都是选定一位投缘的公子作为知己,无所谓高低,李公子这诗,正好切中了奴家心意呢。”
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联想到李素之前吟唱的诗句,在场的嘉宾们虽面有不忿,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若各位公子还未尽兴,奴家便为大家弹奏一曲,聊表歉意。”幽姬说罢命人抱来一面琵琶,指尖轻勾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却是一曲本该由古琴弹奏的《高山流水》,如天籁般倾泻,仿佛不存在人间……
“天涯无际,谁又是我的知音呢?”在思绪随着音律沉沦前的一刻,林园在心底默默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