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范昭读了两日佛经,心情渐定。黑心魔狗见狐媚姿迷住辛捕,便不再以美色干扰范昭,以防范昭戒心加重,反而不妙。
这晚,黑心魔狗看范昭熟睡,又生毒计,暗道:“美色也有让人厌倦的时候,世间最大的难事就是生死,何不用生死来玩你,看你在生死面前,丑相毕露,笑话百出!”黑心魔狗计定,当即念动魔咒……
范昭感觉自己飘飘然起来,忽然去到一处光明的所在,瞧见一个中年女子正在空坪上练剑。范昭心中诧异,走近瞧那女子。那女子对范昭视若无见,剑招柔中带刚,姿态甚是美妙。范昭奇怪,遂朗声问道:“女侠是在练习剑舞吧?”那女子停剑收势,道:“这是杀人的剑法,鲜血飞溅于曼妙之中,杀人于无形之处。”范昭一愣,傻傻问道:“女侠和谁有仇?苦练这样的招式来杀人。”那女子冷笑道:“雍正杀了我全家,我与鞑子皇帝有不共戴天之仇!”范昭喜道:“原来你就是吕四娘吕女侠,我正寻你呢。”范昭说完,心中已然后悔。果然,吕四娘杏眼一翻,冷声道:“你是何人?寻我何事?”范昭硬着头皮,道:“在下江阴范昭,因救灾济民深受百姓爱戴,在江湖上薄有微名。这次负皇命而来,希望吕女侠能把雍正人头还给我。了结这一场恩怨。”吕四娘怒道:“原来你是朝廷鹰犬!呸,汉奸,看剑!”吕四娘说罢,一抬宝剑,横在范昭肩颈。
吕四娘的反应,在范昭的意料之中。范昭稳住心,低声道:“女侠息怒。小生虽负皇命而来,却并非皇帝的臣子。小生只是出于道义,才应了皇命,帮助朋友完成心愿而已。”吕四娘奇道:“莫非,你的朋友被狗皇帝胁迫了?”范昭摇摇头,道:“当今乾隆皇上当我是朋友。今天,我是为朋友而来。”吕四娘冷笑道:“狗皇帝会拿一个汉人当朋友?!你果然是汉奸!受死吧。”手一扬,剑锋划破范昭颈间肌肤。范昭强作镇定,道:“吕留良一代大儒,以忠孝名扬天下。吕女侠如此愚孝,尊父地下有知,不知如何感想?”吕四娘大怒,右手一压剑身,厉声道:“原来是狗皇帝派来的说客!”范昭哈哈大笑,道:“《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有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大明既亡,天下归清。吕大儒一生抗清,矢志不渝,兵败笔伐,著述甚丰。吕大儒虽于顺治十年(1653)改名光轮,应试得诸生,但一直与坚持抗清的张煌言等保持联系。应试之事可谓曲线救国,权宜之计,无损吕大儒一生英名。然,吕家子孙,衣食大清,育子孙者数十年,乃不知大一统之义!岂不有失吕大儒一生忠义之英名?!”
范昭这段话说的很巧妙,首先肯定吕留良的抗清英名,却故意将吕留良和吕留良的子孙分开,认为吕留良忠于大明是应该的,吕留良的子孙衣食大清,就应该忠于大清。异史氏记录于此,不得不佩服范昭的雄辩奇才!
吕四娘低头沉思。吕留良于顺治十年(1653)改名光轮,应试得诸生,被吕家子孙视为污点,一直引为心病。如今,范昭却为吕留良洗白,说吕留良此举是曲线救国的权宜之计,合情合理,有证有据,吕四娘为之动容,难免心生感激,不知不觉之间,对范昭的态度悄然起了变化。
范昭灵机一动,柔声道:“自古天地君亲师,君还在亲的前面。吕家之祸,起于曾静。据曾静私下交待,吕家秘藏有大明建文帝的传国玉玺,因此,雍正皇帝才株杀吕家,掘地三尺!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吕女侠以为然否?”吕四娘撤回宝剑,低头不语。范昭心中狂喜,暗忖自己胡谄建文帝的传国玉玺,吕四娘竟然没反驳,真是福至心灵啊。
黑心魔狗急得直翻狗眼,却无可奈何,因为梦境乃范昭心思所化,所以黑心魔狗只能静观范昭自编自导自演的梦境继续。
范昭乘胜追击,道:“吕姑娘试想,父亲的首级被人取走,不能葬以全身,作为人子,有何面目自言孝道?乾隆亦是人子,难道不应该想方设法取回雍正的人头吗?吕姑娘剑诛雍正,而祸端曾静,乾隆即位后,将其罪名改定为‘诽谤先帝’,与同伙张熙一同凌迟处死,也算是给吕家报了大仇。曾静失之忠义,遭此恶报,吕大儒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也。忠孝之道,乃圣贤安身立命之本。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请吕姑娘成全乾隆的人子孝心。”吕四娘收回宝剑,微微一笑,道:“你很会说,头头是道,我明明知道你没有理,却反驳不了,是何原因?”范昭大义凛然,道:“姑娘觉得我没道理,不过是心中纠结雍正的人头。姑娘不能反驳小生,是因为小生说的确确实实有道理!”吕四娘凝视范昭,道:“我只问你,我已是四十岁的人,你怎地一口‘姑娘’一口‘姑娘’的叫?”范昭暗忖:“吕四娘的神情语态,怎地这般象秋儿?对了,封总管曾经在万里红山庄的地牢里说过,吕四娘和秋儿,都是大明建文帝的后裔,两人模样相似,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吕四娘轻声一笑,道:“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雍正的人头在我这已有十八年,多大的仇恨也淡了。我再留着也无用,就给你罢!”说罢,范昭怀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范昭大喜,道:“多谢吕姑娘!”范昭转身欲走,忽然心口绞痛,顿觉天旋地转。范昭大叫不好,道:“我母亲(真范昭的母亲)死于心肌梗塞,难道是我乐极生悲,引发心肌梗塞!没有《速效救心丸》,如何是好?”范昭回头再看吕四娘,吕四娘已无身影。范昭抚着胸口,只觉得心痛越来越厉害,浑身抽搐。范昭悲叹道:“没想到我没被吕四娘所杀,却死于心脏病!可怜我家里娇妻美妾,儿女还在襁褓。还有,我从21世纪穿越来大清,约好十年穿越回去,死在这里可怎么办?啊哟,天哪!”
范昭突然乐极生悲,黑心魔狗开心起来,道:“这就是杂念,你尽管胡思乱想吧。范昭,你的念头越杂,睡眠越不安稳,越容易做恶梦!”就在此时,范昭转了念头,道:“算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命中注定的事,任谁也是抗拒不了的。我也只能接受现实了。”此言一出,范昭悠悠醒来,道:“原来是做梦啊,为何梦中情境如此清晰?”
一旁黑心魔狗气急败坏,本来想看笑话,没想到范昭忽然认命,把诸多情爱荣华都放下了,没有一点牵挂,岂不是没心没肺?没看成笑话,黑心魔狗心有不甘,隐隐有了不祥之感,担心起范昭遇到吕四娘。
第二日,范昭用过早饭,读了一下经书,忽然想起徐幸之多日不见,便去新镇寻找。范昭出了寺庙,沿着官道南下,向新镇出发,官道上人来人往,黑心魔狗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捉弄范昭,以免违了天道。黑心魔狗尾随范昭,眼巴巴等待范昭犯错。就这样跟着,黑心魔狗暗忖自己堂堂魔尊成了范昭的跟班,很是郁闷。
大清历经康熙圣治之后,社会稳定,人口迅速增加,东南一带尤其明显。商旅物流的繁荣催生了许多大型集镇,新镇就是其中一个。新镇虽小,却五内俱全,商铺钱庄,茶楼酒肆应有俱有。范昭踏在青石街道上,看着左右商铺和往来人群,却感觉到一丝落寞。
范昭信步走进一个茶楼,里面喝上午茶的客人不少,大多是商旅。范昭拉住一个店小二,打听道:“这位小哥,您知道附近有没有一位叫徐幸之的郎中?”店小二瞥了一眼,道:“没听说过。我这正忙呢。客官要是喝茶,小的自然招呼您;要打听郎中什么的,请您到药铺问问。”范昭碰了个软钉子,连忙谢过出门。黑心魔狗一下来了精神,继续尾随范昭。
前面不远有一家药铺,挂着妙杏堂的牌子,范昭进去打听。药铺郝掌柜告知,徐幸之通常在新镇停留一两日,现在恐怕早已去到其它镇子医治穷人。范昭有些失望,走出药铺,忽觉腹中饥饿,抬头一看,时已近午。范昭见街道斜对面是四通客栈,气派豪华,便进去靠窗坐下,点了几样小菜。忽见一个戴斗笠、垂面纱的女子走进妙杏堂。范昭寻思:此女子是谁?莫不是得了难言疾病,故而蒙着面纱去看病。
郝掌柜瞧见女子,殷勤招呼道:“燕姑娘来了。您要的药材,我已经备好了!”说着,转身从药柜里拿出一大包药材。此女子正是吕雁梅,因练铁砂掌之故,需要专制药液洗手,以保双手肌肤嫩滑。新镇叫“燕姑娘”的人还真不少呢,难怪当初吕雁梅不纠正范昭的错误称呼。至于戴斗笠,蒙面纱,是因为吕雁梅长得太美,不想引起商旅注目,所以,范昭想多了。吕雁梅又问:“郝掌柜,可有上好的硫磺?”郝掌柜笑道:“有,昨晚才从广州客商进的货。吕姑娘要多少?”吕雁梅道:“半斤。”郝掌柜称好硫磺,打包给吕雁梅。吕雁梅漫不经心问道:“刚才出去的那个书生是谁?”郝掌柜道:“不认识。他来找走方郎中徐幸之,听口气像是徐老郎中的熟人。”吕雁梅不再说话,付钱拿药走人。
吕雁梅从药铺出来,正好与范昭目光相接,心头一跳。范昭迷惑起来,暗思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药铺旁边是首饰店,吕雁梅便走进首饰店选看首饰。小菜上来,范昭暂停思索,低头吃菜。首饰店内,吕雁梅翻看首饰,心思纠结,不意在此遇到范昭,范昭的银袋又没带在身上,暗忖自己应不应该跟踪范昭的去处,今夜将银袋悄悄还回给他。范昭吃完小菜,叫店小二结帐,范昭往衣服里一摸,才想起银袋留给燕姑娘当信物了。
范昭苦笑一下,摸出一张银票,道:“给你。”店小二面露讶色,接过银票一看,顿时呵呵笑起来,道:“客官,不巧敝店掌柜的不在,这么大的银票,小的可兑换不了现银。客官给点小钱吧。”范昭道:“我没有散碎银子。小哥,你看着兑吧,能兑换多少是多少。”店小二疑心更重,道:“真兑不了。要不,客官付了饭菜钱,自己去钱庄兑去?”范昭皱眉道:“我若有散碎银子,也不会给你一百两的银票了。”店小二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说没有小钱!”
如今,黑心魔狗魔力大增,不需附体即可控制人心。机不可失,黑心魔狗连忙向店小二施展魔法《似是而非》,发出脑电波。一瞬间,店小二恶念火烧,扬着手中的银票,嚷道:“天下怪事多啊。诸位客官,请过来看一看,评评理。”立即,一堆人围了上来。范昭暗道不好,却无计可施。黑心魔狗得意洋洋看着范昭。
店小二双手展开银票,大声道:“诸位客官,这个人看着像是读圣贤书的书生,实则不然,请看这张银票!”众人看去,一片惊呼。银票水渍斑斑,字迹模糊,一百两大约是认得出的,只是钱庄印记,完全看不清楚。店小二见范昭脸红低头,越发神气起来,道:“诸位,咱新镇虽然是小地方,可是来来往往的都是做大生意的客商,二百两,五百两的真银票,小的有幸眼见过,这位客官点了几样小菜,不过两钱银子,就给了这张一百两银票,是要小的找回他九十九两八钱的真银子?嘿嘿。”
范昭涨红脸,道:“你是说,这张银票是假的?”店小二大笑道:“诸位,你看,我还没说他自己就认了,这就叫做贼心虚。”众人一阵哄笑。店小二一脸讽刺,道:“你没钱,这里有的是好心的大爷,你不妨跪地乞讨,自然会有好心的大爷给你付钱。”范昭气道:“你……你不要狗眼看人低!”
黑心魔狗大喜道:“范昭,你生气了,生气好啊,气越大本魔尊越喜欢。”
店小二大怒,道:“骗子!吃了霸王餐,还在这骂人!走,拉你见官。”一听说见官,范昭冷静下来,拱手道:“小二哥,小生适才言语不当,小二哥勿怪。银票是真的,是江阴范记钱庄的印记。我前几天不小心掉进水里,衣服湿了,银票沾了水,就成这个样子。”店小二白眼一翻,道:“硬的不行,来软的,谁信你的鬼话!银票湿了,零碎银子不会湿吧?”围观众人纷纷附和,认为范昭理亏。范昭耐心解释:“本来我的零碎银子和银票都装在钱袋里的。前几天,有一个姑娘救了我的性命,我把钱袋留给她,作为日后感恩的信物,所以没有散碎银钱了。”
店小二讽刺道:“看不出来你还懂知恩图报啊。大姑娘救你,这也太离奇了。编故事谁不会啊?无凭无据,任你红口白牙随便说了。我告诉你,莫要欺负我们地方小没见过世面,富贵人我多了,哪有你这样的?昨天住宿我们客栈的李公子,那才叫富贵呢,随从就有十来个,连侍候的丫头都带着,那气派劲,没得说。李公子是杭州的大客商,家里千亩良田,你给李公子提鞋都不配!还冒充什么富贵!我呸!”
众人听了,皆以为然。店小二见差不多了,朗声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东西。今儿你叫我声大爷,从我的跨下穿过去,大爷我就做做善事,免了你的饭菜钱。诸位说好不好?”范昭脸色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店小二得意洋洋道:“我心地善良,最见不得人活受罪,你依了我的话,我就不送你去见官,免得你挨板子。”
旁边便有宵小起哄:“叫大爷,叫大爷;钻裤裆,钻裤裆。”吕雁梅站在窗外,默默注视范昭。
注:乾隆十七年江南地区的平均米价大约是2.5两银子每斤,考虑浙东当年有旱灾,米价估算稍高些,此为本回范昭饭钱的计算依据。另外当时一两银子换算铜钱民间汇率为七、八百文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