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范昭理亐,便低头不作声,暗想两钱银子的小菜,无非去给店家洗洗盘子就能抵了。不料,店小二肆意出言辱骂,还要叫范昭钻裤裆,范昭自觉很难再忍,眼泪差点流了下来。黑心魔狗乐得不行,摇头摆尾道:“就知道你做不成韩信。这下尴尬了吧?”有宵小等不及,开始推打范昭,嘴里直嚷嚷“叫大爷,钻裤裆”。范昭咬着牙不说话,心想:给你们打吧,你们打够了,就会放我走。
吕雁梅见范昭受辱,忽然心中一阵难过,眉头一皱,蕴藏于身的剑气便散发出去。黑心魔狗忽觉剑气逼人,抬头看见吕雁梅,大吃一惊,暗道:“吕雁梅没有拨剑,只是皱皱眉头,煞气就这么强烈,当真修至剑仙境界。估量这煞气的威力,只怕在四重天以上。韦陀尊者说的话竟然是真的。大凡阴邪之物,最惧剑仙的煞气,本魔尊得小心应付。”黑心魔狗不想惊动吕雁梅,便钻到店小二的泥丸宫里蹲着,静观事变。吕雁梅秀目微掠,第一次感觉到周围空间场中存在着一丝极阴极邪之气,但不明究竟。
客栈内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一声大喊:“住手!”众人回看,只见两个衣着华丽的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此二人正是四通客栈的大老板罗强和新镇的士绅名望倪璋。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让开一条路,两人走上来,罗强皱眉问道:“余春,你不好好侍候客人,在这闹什么?”店小二连忙点头哈腰,道:“大老板,这个人骗吃骗喝,客人们实在看不下去,所以吆喝着呢。”原来,店小二名叫余春。余春递上银票,绘声绘色,将事情经过细说一遍。罗强翻看银票,沉吟不决,听余春说完,将银票递给倪璋,道:“倪兄,您见多识广,看看这张银票的真假。”倪璋接过银票,看了看,皱眉道:“质地样式极象,只可惜看不清钱庄印记。余春说的没错,这位客官的说辞确实难以置信。”余春轻吐一口气,笑道:“连倪员外都不能断定,必是这厮故意将一张假银票弄成这个样子,骗吃骗喝骗真银子。”众人又哄笑起来。
倪璋为人谨慎,见范昭一直低头不说话,问道:“客官贵姓?”范昭低声道:“家姓不便说,但求责罚便是。”倪璋道:“我曾用过江阴范记钱庄的银票,跟这张银票极为相似。不知客官为何要冒充江阴范记钱庄的银票?”范昭一抬头,道:“我没有冒充,这张银票是真的!”倪璋面露讶然之色,道:“尊驾可是江阴范昭?”范昭不意倪璋认识自己,微微一怔,道:“正是小生。”倪璋道:“听闻范公子去了广州,却为何孤身一人在此?”范昭暗暗奇怪自己去广州的事情竟然传的这么快,嘴上却说:“小生去山中拜访一个朋友,不想遇到豹子,狂跑中跌落水潭,为一女子所救。所以,银票湿透,字迹模糊。”倪璋听了,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罗强看向窗外,吕雁梅对罗强点点头。罗强劈手给余春一记响亮耳光,骂道:“有眼不识泰山!平时我一再吩咐,招呼客人一定要和颜悦色,春风扑面,所以给你取了个余春的名字。你倒好,居然说江阴范家少主是骗子!狗眼长哪去了?”余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给范昭磕头,道:“小人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识泰山,范公子大人大量,饶了小人吧。”范昭本来对余春有一丝恨意,现见余春可怜样,恨意消失,道:“算了。见人说话,也是店小二的职业习惯。只是事有疑问,当查明再作定夺,不可妄下论断,更不可口出恶言,折辱于人。”余春连忙自打耳光,道:“是是是,范大人的教诲,小人一定牢牢记住,时刻也不敢忘记。”
倪璋笑道:“一场误会。范公子,可否给个薄面,一同把酒言欢?”范昭心中感激倪璋,拱手道:“诚蒙相邀,岂敢不从。”范昭随倪璋、罗强上楼饮酒。吕雁梅见范昭随倪璋去了,对范昭的银袋之事有了主意,转身离去。吕雁梅一走,黑心魔狗连忙从余春脑中钻出,逃之夭夭。
书中暗表,罗强和倪璋原是周侗的记名弟子。周侗受友人相邀,加入血滴子后,因武功高强被人忌恨,为人耿直受人排挤,一直未得雍正重用。罗强和倪璋,本是天地会的遗孤,周侗见二人可怜,暗中保护下来,并收作记名弟子。雍正见帝位稳固,便想法除掉血滴子,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宫中设宴毒杀血滴子,周侗走脱。周侗愤恨之下,趁着夜深折返,悄悄取了雍正人头,交给吕四娘。周侗知道乾隆不会善罢罢休,带着吕四娘躲在括苍山下新镇附近七星岭的深山里。周侗安排倪璋成为新镇的大地主,负责与官府周旋;罗强则经营客栈,专司打听黑白两道的消息。小隐隐于野。当时,新镇虽地处交通要冲,并不大,只是千余人的小镇子,历经十八年发展,方圆数十里的村落纷纷迁居新镇,目前已经发展成为拥有五六千常住人口的大集镇。自古皇权不下县,新镇的地方事务,基本上都掌控在罗强和倪璋手上。出乎周侗意料的是,乾隆登基后,立即斩杀曾静等人,并对外宣称雍正突发疾病而死,并未派人对周侗等人进行追捕。周侗基于对皇权争夺的理解,认为雍正之死,正是乾隆所希望的。乾隆三年,吕四娘重创霸刀剑绝之后,乾隆再也没有派遣大内高手追查周侗等人,周侗就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慢慢,吕四娘、罗强和倪璋,对朝廷的防范之心越来越淡,直到九阳会黑鹰旗主莫怀仞突然造访吕四娘,才令吕四娘、罗强和倪璋等人警觉起来。罗强打听到范昭已经离开广州北上,且到达仙居山的消息,觉得事态严重,连忙派人请倪璋来四通客栈商议。两人正在顶楼(五楼)雅间饮酒,听见下面的吵杂声越来越大,便下楼查看,没想到撞上范昭。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三人落座饮酒。倪璋问道:“七星岭地处荒郊,范公子单身一人,去寻访何人啊?”范昭寻思身负皇命的事不能随便说,遂道:“一言难尽。在下奉了家父之命,前来拜访一个叫徐幸之的老郎中,不巧他已经走了。”倪璋道:“哦,原来是徐老郎中啊,我知道他。多年来,徐老郎中走遍括苍山,免费为穷人医治,颇有善名。范公子想寻徐老郎中,怕是不易。”范昭小饮一口,笑道:“那是。妙杏堂药铺的掌柜说他离开不久。”罗强给范昭斟满酒,问道:“范孝廉寻徐老郎中,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范昭笑笑,道:“我听说满清入主天下之后,括苍山内多有前朝遗民和反清义士,不知是否真的如此?”罗强和倪璋对视一眼,罗强笑道:“满清立国已有百年,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前朝遗民和反清义士。据罗某所知,这附近山里,都是些寻常村民罢了。”范昭面露失望,道:“这么说,我要寻访之人,不在此处。”倪璋笑道:“那是那是,七星岭绝无武功高强之人。”范昭心一动,问道:“倪员外怎么知道我要寻找武功高强之人?”倪璋一怔,伸箸笑道:“吃菜吃菜。”罗强道:“范公子刚才问及前朝遗民及反清义士的事,倪兄猜想,范公子寻找的人应该是反清义士,所以才说七星岭绝无武功高强之人。”范昭吃了块肉,道:“哦,这就奇怪了。我被豹子追击,落于水潭,被燕姑娘所救。燕姑娘武功高强,莫不成不住在七星岭?”倪璋忙道:“对对,一个女孩能击杀豹子,定非寻常人物。我猜想,那个燕姑娘肯定是过路的游侠。”罗强道:“对,就象徐幸之老郎中,路过此地,四处游医。”范昭不语,默默喝酒。倪璋和罗强一唱一和,反而引起范昭的猜疑。范昭回想两人说话神情,眼珠流转,不象是在说真话。最为关键的是,燕姑娘单纯的很,并不象是江湖游侠,倒象是久居深山的女孩子。
倪璋瞧出范昭有所怀疑,遂转移话题,道:“眼下孙嘉淦伪奏稿案闹的朝野不宁,范孝廉怎么看?”范昭道:“范家在商言商,并不过问朝廷中事。”倪璋道:“听闻江阴范家乃当年江阴抗清三公阎应元之后。有道是胡虏无百年国祚,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范公子以为如何?”范昭微微一笑,道:“天下兴亡,百姓皆苦。我倒真不希望天下有大事。”倪璋微一沉吟,问道:“范公子看过雍正皇帝写的《大义迷觉录》吗?”范昭坦然道:“没有!”倪璋和罗强深感意外,互看一眼。范昭瞧在眼里,心中多了一分警觉。
倪璋小声道:“《大义迷觉录》主要讲的是夷夏之防,与曾静反清案有密切关系。雍正皇帝使曾静等人全国宣读,驳斥吕留良污蔑诽谤皇上的邪说。”范昭道:“哦,这倒有趣。一个皇帝亲自着书宣扬帝位的合法性,甚是罕见。不过,我曾经听施襄夏先生讲过,汉人,胡虏都是黄帝和炎帝的子孙,比如匈奴也是黄帝的后人,所以,单纯以地域硬行分辨,其实并无意义。倘若天下百姓为个虚名而生灵涂炭,岂不愚蠢?”倪璋呵呵一笑,道:“施先生的观点与雍正皇帝的观点倒是一致。范公子可知,乾隆一反雍正所为,即位一个多月后,便下令逮捕曾静、张熙。同年十二月,又下令将曾、张二人解送至京凌迟处死。并下诏禁毁《大义觉迷录》,已颁行者严令收回,有敢私藏者罪之。范公子没见过此书,合情合理。”言外之意,并不相信范昭没看过《大义迷觉录》。
范昭笑笑,道:“乾隆皇帝行事,自有他的理由,不可妄议。汉启文景之治后,国力雄厚,汉武帝征伐四方,开疆拓土,汉人曾经统治胡人,至大唐达到极盛。汉人既能统治胡人,胡人又缘何不能统治汉人?南宋靖康耻后,宋高宗举国向金人俯首称臣。其后,宋孝宗与金议和,签订《隆兴和议》,南宋对金不再称臣,改称叔侄。事实上,还是承认了金人才是华夏之主。”两人语塞,面面相觑。范昭叹道:“卑躬屈膝,换来和平,倘若就此奋发图强,一洗前耻,倒也无妨。若是只图过个安逸日子,便无半点民族气节可言,不过是苟安于世罢了。”两人深以为然,相视点头。
范昭来了兴致,举起酒杯,道:“有一门学问叫‘名实论’,试问牡丹不叫牡丹,而叫别的名字,可有损于牡丹的国色天香?”两人摇头。范昭道:“牡丹真国色,是文人吹出来的。但是,牡丹也确有真国色的资本。如今满人做了皇帝,汉人不服,得有真本事不服,嘴皮上说说,也就是发泄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而已。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老百姓就中意一个‘实’字。治国当为实不为名。何为实?老百姓安泰富康就是实。以此推之,鼓吹华夷之辨的学者未免小家子气。吕留良一代大儒,生活于明末清初,反清乃是上天定给吕留良的历史使命。因为天数未定之际,大明也不能一下子就灭亡了,得有个过程。所以,上天必然挑选一些人用以维护大明。吕留良就是天选之一。吕留良依天意行事,并无过错。只是,天意弄人,使吕留良扮演了一个悲剧角色。”
倪璋竖起大指,道:“久闻江阴范孝廉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范孝廉所言大义,更在雍正之上。在下佩服。”范昭受捧,高兴起来,与两人连喝三杯。罗强道:“范公子的银票已经被水浸泡,身上又没有其它散碎银子,将来如何返回江阴?”范昭一愣,觉得是个问题。罗强道:“我本想多留范孝廉住些时日,向范孝廉请教诗书文礼,又怕耽误了范孝廉的行程。仙居县距离此地二百里许,明儿,我雇辆马车,送范孝廉返回仙居如何?”倪璋笑道:“罗老板,范孝廉行色匆匆,怕是回不得仙居。不如,你将范孝廉身上的银票全部兑现,范孝廉也好赶路。”罗强笑道:“使得。范孝廉身上有多少银票,尽管拿来。”范昭表面不动声色,心思电转:“这是催我走的节奏啊,必然有诈,我不如将计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