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对于这居高临下的奇袭，那藏身石材堆后的人物显然也是措手不及——一声低呼后便朝旁倒去。这短短一瞬却足以让白夜照分辨出，在场的原来有三个人。其中两人从头到脚都以像是打过蜡的油纸一类的物事包裹得密不透风，在头部处甚至还佩戴了奇形怪状、神似鸟喙的皮质护面罩——虽无法看清那两人的形容相貌，但对方显然对于「伐折罗」通过皮肤及粘膜染毒的特性了如指掌。
而再去看地面上那名被一路拖行至此处却一直未动弹的第三人，白夜照的视线在触及那人脸时顿时顿住了：「…小木头？！」
这时一旁那两人才像是反应过来，其中一人不知从哪里掏弄出一把石粉快速朝她面门撒去——虽然伐折罗造成的神经损伤最终都能被自愈能力修复，但是由眼角膜污染造成的视界丧失，即便是暂时性的，在这种时刻却是极度致命的。
没有更多犹豫的，白夜照几乎是本能性地选择了对她而言最好的应对：在阖目闭气旋身的同时，仅凭着感知向后飞起稳准狠的一脚——只闻「咵啷」一声，一副皮质面罩被勾落在地，在被腿风裹挟着吹袭而来的大片粉尘中，那人顿时发出了凄厉至极的非人惨嚎。
另一人见情势不妙，也顾不上地面上躺着的小木头了，赶紧拾了面罩、半搀半拽着同伴从石磨坊的后门溜走了。
「……要追吗？」
看那可疑的二人消失在门外，再看看地面上双目紧闭、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的小木头，白夜照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木头情况有点不妙，先得就近处置。…能否拜托蝠王弄些稻草过来？」
虽说最后还是勉强听从了，但蝠王的态度明显很不情愿：「你啊…又是何苦去管这种人的死活？眼下整个采石场都被封锁了，偏偏在这当口来搅局。这个中关节，可别告诉本王你想不清楚！」
「……」白夜照无言地将薛暮所给的解毒剂注入小木头体内，又仿照他的手法用稻草以适当的松紧捆缚于中毒者脖颈及身体各处关节，用以减缓毒素随体内血液循环加速扩散。蝠王的言下之意她又如何能不晓得：如今关于采石场「尸疫」的流言沸沸扬扬，定是都内有什么人想确认她是否已死于疫病，又不愿以身涉险，这才特地将小木头遣来。「…我观适才那两人的反应及速度，倒并不像是神行者。他们会对小木头下手，或许是被她撞破了什么情况罢。」
「就算有什么情况，只要抓到那俩货，难道还怕本王没手段让他们屈打成招吗？」蝠王嘿嘿阴笑了两声，还想说什么时，却见一旁投药过后的小木头已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
「感觉好一点了？你中的毒刚解，还是稍微——」话未说完，白夜照却猛然见到「小木头」眸底如火星溅射般猝然迸出的、阴狠而凌厉的杀意——
「哧啦——」饶是白夜照反应过人、及时全身而退，却仍不免被这猝不及防的凌厉一爪挂破了手肘处的衣物。
见一击不中，「小木头」眼中像是颇有点遗憾，嘴里却咯咯娇笑道：「…是你多管闲事给解的毒？呵…那可还真要好好感谢感谢才是呢！」
「…『夺舍』？！不，『凭依』吗…」不愧尊为百兽之主的吸血蝠王，道行高深，眼力毒辣，一眼就道破了个中机巧：「好家伙、原来这回并非龙套，正角儿总算亲自出场了……」
白夜照也从蝠王的话中迅速反应过来：「那是…郦诗？」
对面的「小木头」没有回答，只是以阴鸷的眼色来回扫视着已有所防备的白夜照与蝠王，似在盘算着什么。正在双方对峙的关键时刻，石磨坊外已有不少人循声而来：「发生什么事儿了？！刚刚有人听到惨叫——…」
在对方斜觑了人群一眼、奸狡露齿一笑之际，白夜照心下便已知其又要故技重施了。果不出她所料，只见「小木头」手足并用地「慌乱」爬滚到人群脚前，「救命、救命啊……快救救我！那蒙面女人要杀我！我看见了，是她在石料子上下毒、要毒死这里全部人！」说着还指着自己脖颈上尚缠着的稻草结，「你们看、被我撞见以后、她还想勒死我好灭口——！」
一通毫无根据的栽赃污蔑，却足以让原本就不明就里的人群阵脚大乱起来——
「什么？！之前的人是死于中毒？！」「不是说『尸疫』吗？怎么又成了中毒…」「药师彻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大人当然知道这件事！」这时围观者被拨开，正是那沉香走到人前来。她抬手直指白夜照道：「人家还亲眼看到大人将解药托付给她，却不曾想她才是下毒的幕后黑手！……那天她说的话，你们不是好多人也听见了吗？这个人，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除了她这里谁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现在好了，人证俱在，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得不说那沉香年纪虽小，煽风点火的能力却极其老到。当下一片群情激昂、人人喊打中，没有谁注意到藏于幢幢身影中的「小木头」嘴角的得意。
「嘿…俩小婊子，这一唱一搭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出排演好的双簧呢……」身畔响起蝠王细微的耳语，从中还可以听出些许幸灾乐祸的笑意：「本王之前说什么了来着？早不该留下这俩祸害。」
蒙面女孩垂眸缄默了一阵子，终是缓缓抬手，指向隐在沉香等人身后的「小木头」——
就在人群的声音因为这一举动而稍微低落下来的时刻，白夜照开口说话了，音量刚好足以让此处的每一个人听见：「她和之前的其他人一样，的确都是中了一种可以通过皮肤接触感染的剧毒。所以诸位可要小心了，若是她身上还带着先前粉末状的残毒，而你们又不幸沾染的话……我这里可没有第二支药师彻留下的解毒剂。」
唰——像是变戏法似的，「小木头」所在之处眨眼间空出了半径数丈不止的空地。片刻前还表现得同仇敌忾的沉香等人此刻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看她的眼神就像见到了什么可怕病菌一般的又畏又忌，先前众人的嚣张气焰也像被冰水兜头浇得一干二净。
看着「小木头」被气得咬唇跺脚不已，白夜照却在这时举步，慢慢地走近她——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素来仰仗的、所谓『群体』的力量。当你自以为巧妙地操纵了众人、隐身其中安全无虞的时候，其实也正是你随时会被叛离、最不堪一击的时候——」
在看见她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小木头」其实便已暗中有所防备。
然而从那人的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哪怕任何一丝杀意，这让她根本无法从气息起伏判断出对方的动向。而直至那人说到「不堪一击」四个字时，她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身处对方攻击范围的边界，刚欲退走，却为时已晚——
「击」字甫落下，蒙面女孩骤然俯身加速侵入「小木头」身前三尺的范围，毫无拖泥带水的一腿已重重鞭向对方的头部！这一幕让所有人惊呆了，因白夜照的动静突兀得没有丝毫铺垫，简直可以「豹变」形容之。
但「小木头」毕竟与旁观的那些普通人类不同，在意识到这一腿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她迅速抬臂格挡，试图护住头脸要害——只闻一声让人心下一颤的、像是铁锤猛砸于砧板上肉块的沉重声响，「小木头」斜挫出十几丈的距离、直至身子抵住一处石料这才堪堪止住冲势。
尽管左臂连带着半侧身子都已近乎毫无知觉，「小木头」面上仍是不甘示弱地冷笑道：「区区一个卑贱的达特利，竟也配与我说教？！哼……」说着，以右手于石料上一撑，整个人借力攀上石料堆的顶端，「今日我要让你见识见识，在绝对的力量差面前，谁才是真正的『不堪一击』！」话音落下，自她身后抖落两条遒劲如鞭的狐尾，噼啪挥甩间，空中无端绽出朵朵粉色的狐火妖焰——
「看来凭依在小木头身上的，果然是郦诗……」
顾不上周遭那些惊骇欲绝的尖叫，白夜照灵活地借助四周石料的掩护，躲避那密集如雨点冰雹般砸落的火团。每当那些拖曳着绚丽光尾的火团直击下来，便会轰然炸裂成丈许的焰舌，甚至于麻石坚硬的质地上都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坑洞。
现在的「小木头」…或许该称她为郦诗，已经不管不顾、一心只想置那个她眼中的「卑贱的达特利」于死地。在这等不加节制的、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力量宣泄下，采石场里的那些普通人类就如同四处逃窜、却依然走投无路的可怜蝼蚁一般。
眼见着一个人头大小的火团就要砸中人群，包括沉香在内几个躲避不及的，此刻都被吓得魂飞魄散，只等被烧成齑粉。然而眼前一个瘦弱的身影纵跃而至，迅速以肩背托负起一块估摸着少说也有千钧之重的石板，就这么硬生生地扛下了这波原本足以让数人同时灰飞烟灭的攻击。
「姐、姐姐……」沉香仰着头，劫后余生的眼泪都吓得滞在眼眶里了。
然而白夜照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将那块裂成两半的石板随手往地上一掷——轰然腾起的粉尘让她看得明明白白：眼前的人若真要取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其实根本用不着下毒一类的小伎俩。
「哈——！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管其他人的死活？！」
郦诗怒笑出声，正欲再度召唤玉藻狐火加紧攻势，忽然感觉到体内侵袭而来的一股强烈虚乏感，立于石材顶端的身形也不自觉摇晃了一下。
见状，白夜照开口道：「小木头君的身体毕竟刚中过伐折罗之毒，若非投药及时，恐怕早已毙命。如今毒素虽然已解，却仍是经不起你那样大肆折腾的，不如还是罢手罢。」
「你算什么玩意儿、在这里指手画脚！小木头的命是我捡回来的，就算我让她现在去死，她也不能有半句怨言！怎么？你跟这小贱蹄子同病相怜、现在还想帮她出头是不是？！」又来了……又是这种讨厌的焦躁感。不知为何，每次与那人对立的时候，郦诗就会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一股来路不明的焦躁。就像一簇微小而危险的火苗，却无时无刻不从内部烤炙着她的理智。
「你误会了。」白夜照不无遗憾地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凭借那样一副身体，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哈……？」郦诗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小木头的耳朵被毒坏了。眼前这个达特利刚刚说什么了……？她说谁不是她的对手…？
「怎么…你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吗？」白夜照看着她，逐字逐句地慢慢说道：「无论是初到樱塾时挑唆众人集体对我发难，之后买通教官在锦绶生的测试上试图置我于死地，还是后来实演中利用赵氏两兄弟伺机暗算我…没有哪怕一次，你不是躲在旁人的身后才敢对我出手，难道不是因为深知不依赖第三者的力量、自己就无法与我正面抗衡吗？」
就像最初于柔福川上的那个噩梦，那人护喉下的嘴角，又一次浮现出那个她从不曾忘记过的、冰冷得让人肝胆俱寒的笑意，「而即便是今天，你也依然害怕得…不得不借助小木头君的身躯，才敢站在这里，站在我面前。」
当你从第一次不是选择正面相对，而是试图置身事外只为保全自己时，其实就已然将最大的恐惧与畏怯暴露在了对手眼下。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已经注定只能成为败者。
「轰——」
骤然爆发的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古老而凄怒的啸叫响彻天穹。在脆弱的房檐屋梁寸寸崩裂倒塌之际，一具娇小的身躯也自石料堆顶端滚落，幸好吸血蝠王及时化形飞出将之兜住，否则怕是免不得要摔断全身几根骨头。
「白夜，今日这番话，待你能站到樱塾实力测验的对战台上，再来说与我听——我就在那儿等着你……」空中活物般蠕缩舒吐的玉藻狐火燃成一道扭曲的巨大狐面，在留下这样一句话后，终是寂静地黯淡、熄灭，化为回音袅袅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