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灵自在气头上,鼓着腮帮子,红着眼只管自己跑。楚辰知道,吕东明这样待她,萧灵不是不心寒的。但是为了能让吕东明树立起威严来,她宁愿委屈了自己。想到这里,楚辰只觉得有些愧对萧灵,便伸手将她拽到了一边,说道:“你去营里歇着,我替你跑。”
“用不着你假好心。”萧灵绕开她继续跑。在她看来,自己落得如此局面全赖楚辰,如果不是她横插其中,吕东明好歹是会对她萧灵怜香惜玉的。
楚辰呵斥道:“三圈下来,只怕你的腿都打颤了。听话,给我歇着去。”
萧灵小嘴一瘪,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回了营帐。
楚辰跑在月光下,起先倒也不觉得累,只想着萧灵到底没受过训练,六公里的路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她匀着呼吸跑了两圈,月亮已经渐渐移到大帐子后头去了,月光被遮去了大半。黄泥路一寸寸暗下去,那跑道好似一个巨大的圈,仿佛正一点点扩散开来。
吕东明见跑道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换成了楚辰,忙让杜营长把人拦了下来,又嘱咐伙房延迟一刻钟再开饭。他进营帐顺手扯了一件衣裳给楚辰披上,用不咸不淡的口气道:“等你歇息够了我让他们开饭。”
楚辰道:“你们先开饭吧,不必顾及我。等我歇上一阵,再过来吃也不迟。”她说话的时候,喘着急气,每呼吸一口气都仿佛是十分困难的。吕东明见她脸颊因为缺氧而通红,只心疼得恨不得自己替了她。楚辰只是一笑:“亏得不是萧灵,否则只怕你今天是要去向萧帅请罪了。”说罢径自回了营帐里。
帐子被掀起一角,萧灵透过缝隙看到吕东明满面紧张的神色,不由怒从中来,竟伸手将桌上一只盛了热水的罐子摔得粉碎。碎片四溅开来,有一片正打在楚辰的手背上,顿时沁出殷红的血珠子来。
萧灵见她的手背受了伤,不免有些急了,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医药箱,迅速替她抹了药膏。萧灵在家中自是让佣人们伺候惯了的,哪里做得来这些。她胡乱抹着药膏,那药膏落在伤口上,直疼得楚辰龇牙咧嘴。
楚辰笑道:“这支药膏是治疗烫伤的。”
萧灵急道:“用错了药,那可得了?”
“不碍的,杀一杀菌也是好的。”楚辰说着就将手背上的药膏擦净了,血珠子依旧往外冒。她怕吕东明见了又责骂萧灵,忙将手浸到了水盆里。凉水覆在伤口上,冻得楚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咬紧牙关,只等那血珠子不再往外沁了,才将手伸出来擦净了。
营帐子里忽地响起了哨声,三长一短,是紧急集合的哨声。
所有人都在跑道上排成了长队,滚滚扬尘迷得人睁不开眼,在朦胧的月光下,那扬尘仿佛要将人吞没了去。
吕东明自然是最晚到场的,与他同行的是萧鼎天的副官李振宁。李振宁堆着满面笑容,吕东明却始终冷着一张脸,连目光也是空洞的,不知正落向何处。这般怔怔地立在那里,仿佛是一具蜡像。李振宁清了清嗓子,跑道上的士兵们便整齐划一地向他行了军礼。他微笑道:“大家只管放松了,不必拘着。我今天来是替萧帅传话的,明天晚上六点,凡排长以上者,都去北楼大酒楼用餐。”
杜营长问道:“瞧李副官满面春风,莫不是萧帅要给您纳姨太太吧。”
李振宁笑着横他一眼:“别胡说八道,明天是特地给吕师长和钟副官办的庆功宴。”他说罢将杜营长带到一边,轻轻耳语了几句。
杜营长看向吕东明,嘴角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是嘲讽。
楚辰与吕东明彼此目光交接,心知明天的宴席并不会只是庆功宴那样简单。小小的师长与副官,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排场。
第二天下午,萧鼎天派人送去了第九师两套崭新的军装。那两套军装被烫得挺直,几乎见不到一丝褶皱,细细密密的针脚,无不是花了心思的。只是楚辰的军装不知是被哪个冒失的人送错了,送来的竟是一件男装。大小虽是女人的剪裁,穿在身上倒也十分合身,可款式分明是男式的。
楚辰见众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只等着吕东明一声令下,就要往北楼大酒楼去了。楚辰来不及重新将衣裳换了,便只得戴上佩枪出了帐子。吕东明见她这身打扮,不由问杜营长:“是谁送的衣裳,怎的给钟副官送了一件男装来?”
杜营长道:“衣裳是李副官的亲信送来的,当时我们也没检查,怕弄皱了就直接给您和钟副官送过去了。”
吕东明面上淡淡的,细想着李副官的那些亲信。李副官向来用人谨慎,身边的人无不是细心牢靠之人,自然不会出这样的差错。他也不多言,只对楚辰道:“只怕等下别人见了会说闲话,不如就把衣裳换了吧。”
楚辰道:“无碍的,既然是李副官的人送错了,李副官总能替我担得。”
吕东明微微颔首,抬了抬手准备号令出发,忽然问道:“萧护士在哪里?”
杜营长道:“萧小姐一早就被李副官亲自接回去了,说是一会儿要跟萧帅一道去酒楼里的。”
吕东明也未及深想,率领着一行人到了酒楼。其余几个师自然要比第九师早些到场,见吕东明带着人进来,也不寒暄几句,只管着相互间推杯换盏。吕东明安排底下人坐了,走到吕德仁身边,小声道:“父亲可知道今天除了给我们庆功,萧帅还会不会提及打仗的事?”
吕德仁道:“打仗的事怕是今日不会提,不过我听说萧小姐也跟着来了,估计会提一提你们的好事。”
吕东明眉心一颤,正准备再问得细些,却听得第七师师长粗噶的嗓音:“钟副官自是了得,竟是当真把自己当男人看了。可这母鸡就算插上公鸡冠,也是啼不出声的。”
楚辰也不恼,只是淡淡道:“再如何,也比赵师长的嗓子响亮些吧。”只那么一句,竟引得所有人偷笑了出声。赵师长吃了瘪,气得满脸通红,却害怕招人笑话,竟不敢再出半点声音。
齐整地靠脚声仿佛是一把利刀,利落地割断了嘈杂的讥笑声,萧鼎天携着夫人与萧灵到场了。
萧鼎天嬉笑着让大家落座,随后竟朝众人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道:“我萧鼎天感谢各位弟兄的辛苦付出,没有你们出生入死,就没有我萧鼎天。”
众人忙说受不得,萧鼎天已经带夫人举了杯,向楚辰和吕东明道:“我就不一一敬大家了,万一喝醉了撒酒疯,怕是闹了笑话。我就单敬两位后生一杯吧。”
吕东明与楚辰忙回敬了一杯,正准备归位,萧灵忽然道:“楚辰姐怎的穿了一身男军装?”
原本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如今萧灵一提,所有的人都拉长了脖子朝她看过来,就连萧鼎天也不由看向她。楚辰始终是一副无惊无惧的样子,笑道:“送衣服来的人怕是拿错了,时间紧迫,也就没来得及换。”
萧灵“哦”了一声,那一声拖了长长的尾音,拖得吕东明心里不由一沉,就连眼皮子也跟着跳了一跳。
萧鼎天也没有出言苛责,只对李振宁道:“以后让你的人做事仔细点,毛毛躁躁的可不要闹笑话。”
萧灵道:“李副官的人做事向来细心,怎么这次会出这样的小差错?”
李振宁笑而不答,对萧鼎天点一点头便说:“萧帅,可以开席了。”
很快送上了菜肴,萧鼎天这次自是花了重金的,就连酒楼里最贵重的法国葡萄酒也成箱地送上桌了。但因为害怕酒喝多了犯糊涂,谁也没敢多喝。这一日整个酒楼都被萧鼎天包下了,二楼用来宴请,一楼奏起了小提琴,几个舞女郎正在楼下跳舞。从二楼望去,正是一派衣香鬓影的旖旎景象。
萧鼎天只在起初敬了一杯酒,再也没有提为他们庆功的事。只有第九师的人轮流着向吕东明敬了一回酒,却是刻意把楚辰落下了。吕东明倒了一杯葡萄酒,走到楚辰面前,举杯道:“那日在厦门,如果不是钟副官没日没夜地照料,只怕我早已经客死他乡了。”
楚辰笑道:“那还得全赖吕师长洪福齐天。”
想起吕德仁说的“提一提”好事,吕东明不由看向萧灵。此时她正穿着一件品蓝色的洋装,一头大卷的假发齐肩,头上别了一朵浅蓝的乔其纱康乃馨,这样一番打扮,定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萧鼎天向来不会带萧灵出席这样的场合,只怕男人堆里乌烟瘴气的,会弄得萧灵不痛快。今天带着萧灵一齐过来,恐怕当真如吕德仁说的那样,是为了提一提两人的“好事”。想到这里,吕东明忽然端着酒杯绕过了楚辰的手腕,笑道:“我们已经共患难,自然也要同甘苦,喝一杯交杯酒也是应当的。”
他吕东明什么也没有,自然也不怕失去什么。只要有了楚辰,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放弃的。
两人还没来得及举杯,吕德仁已经道:“交杯酒可不能乱喝的,你这样冒失,岂不是要毁了钟副官的名声。”说完他已经抽过吕东明手里的酒杯,又笑着说,“酒还是少喝为妙,晚上回去还要操练呢。”
一楼的小提琴乐一声响过一声,舞女们的步子也一阵急过一阵,踢踏踢踏的舞步声,仿佛是疾来的骤雨。吕东明道:“反正已经喝了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杯了。”他说着重新拿了一杯酒,对楚辰道:“我敬钟副官一杯。”
楚辰微笑道:“那我回敬吕师长一杯。”
两人尽量表现得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都带些刻意的客套。然而萧夫人还是觉出了两人眉目间暧昧的神色,那种暧昧或许是两人特意的流露,亦或许是不经意。但是无论如何,萧夫人也断不能允许这样的暧昧再次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