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是书写,另一项发明——音乐——同样以一种可持续的方式改变了人类的大脑。多项研究已经证明,听音乐可以加强大脑半球之间的通信连接。在促进大脑听觉区域按预期正常发育外,经常演奏音乐会使胼胝体纤维的厚度显著增加,并激活大脑皮层。我们的心智创造了鼓和笛子,鼓和笛子又重塑了我们的心智。
当然,与此相似,其他我们投入大量关注的工具也会改变我们的大脑。一天七小时盯着电视机精致闪烁的画面,大脑怎会发现不了它的感知回路被永久改变了呢?成年美国人每天平均花一个小时开车。以100公里时速在路上兜风不是智人大脑的进化目标,所以汽车技术必定也重塑了我们颇具可塑性的大脑。
现在我们有了网络。尽管一些人大惊小怪地声称谷歌正使我们变傻,实际上谷歌通过重新训练我们的大脑而使我们变得更聪明。在2009年所进行的一项研究中,加里·斯莫尔(Gary Small)用核磁共振扫描证明,经常使用互联网搜索的老人,其大脑几个主要区域的活性比非互联网用户的老人高出两倍。资深网民的决策控制、复杂推理、直觉洞察等行为有显著增强,包括大脑的额极、颞前区、海马状突起区域皆有体现。
任何进步,尤其是读写或上网这样的能力,迄今并非由我们的基因所遗传,也无需每一代都重新发明。相反,能力是由技术元素推进和传承的。世界上不论出现什么进步,它都是通过我们的文化机制代代相传的。不论读写在人类大脑激起何种变化,它肯定不是在我们的基因、而是在技术元素的绵延不绝中传承的。这赋予技术惊人的力量。我们也许不太欣赏它,但我们的“孩子”——技术——的确比身为其“父母”的我们更加强大。
技术不仅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它可能是整个宇宙最强大的力量。如果胚胎量级的技术的无心插柳都能如此影响一颗行星,从今天起几百年苦心经营的同一种力量也许能够瞄准一颗恒星,再假以时日,目标就成了银河系。科幻小说图书馆充斥着先进文明把行星改造成类地行星、把恒星变成发电机、改变星球轨道以及在天文尺度上重新安排物质与能量等貌似合理的计划方案。巨大的太空殖民地、死星、环形世界以及戴森球是一些显示技术的宇宙力量的假想方案。如果这些雄心壮志是完全可能实现的,它们就是在今天的技术元素中运转的同一种复合电路的直接延伸。要对这浩若星海的操作进行控制,我们的心智必须自我增强,方法就是创造比我们更聪明的人工心智,就像通过创造比我们更强壮的人工机器来增强我们的身体,比如起重机、卡车和机械手臂这样的机器。由具有无限递增性创造能力的机器构成的技术元素王国,能以远超我们当前理解能力的方式不断进步。这个复杂系统将在一个无限回路中创造一个优于自己的系统,直到整个循环达到其自然极限(真实的东西都具备的属性)。许多人认为像这样的技术元素在宇宙其他地方已经运转在银河系规模上了。这种推测只是想指出技术元素不单单是地球人类的现象。
技术是由心智所创造的,任何心智——动物、机器或外星人。当我们创造书写技术时,我们很高兴把我们的记忆延伸到纸上,让我们自己变得更聪明。然而我们接着发明的字母表改变了我们的心智的工作方式。因为我们的发明能够回溯到我们大脑内部,从本质上将我们的心智变成我们的另一项发明,所以我们的发明比我们的心智更强大。这样一来技术就能绕回它的起点,成为它自己的孩子。
这只咬尾蛇的力量无与伦比。茫茫宇宙中没有一处原子能、核聚变、离子炮、黑洞、白矮星、宇宙星云能够以技术的方式自我提升。技术元素肯定会继续演化。始于大爆炸而自我进化成持续进化系统,并且不断创造出更多复杂系统,这个伟大传奇一定还会继续。第一个有持久活力的星球孕育出生命,生命提升自己以创造心智,心智又提升自己以创造技术,技术再自我提升来创造更高水平的外熵。但它会延续原有的轨迹弧线,一个同样伟大的历史。不管技术如何演化,它都会朝140亿年前迄今早已确定的方向继续进行:更大的复杂性、多样性、专门性、普遍存在性、社会性、协调一致性、能量密度和感知性。未来的元技术仅靠表面无法辨识,但它必将从根本上延续这些趋势。
就我们所知,周围至少一百光年半径内似乎只有严酷无情的自然力量在起作用:射线、高温、动量,总是伴随着熵。但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浮动球体的表层,感染着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的豪放不羁。令人奇怪的是,这个力量比主宰我们周围恒星的巨大力量更强大。和由宇宙法则所规定的恒定不变不同,这个极其强大的力量在不断变化。实际上技术元素改变着变化的天性,它是个正在进行的变化过程。粗略算来,我们正当其中。
作为一个源自生命的生物物种,我们拥抱我们的生命起源。作为一个理性物种,我们欣然于我们的专乎一心。而在这漫漫进化路中日益明了的是,我们还是一个技术物种。我们的内心告诉自己,我们是不情愿地创造了世上最强大的力量的理性动物。的确如此,而实际上某种更奇妙的事情正在发生。其实我们人类正是宇宙最强大力量的产物。我们就是技术——自我制造的咬尾蛇。
迄今为止,人性是我们最伟大的发明,而我们尚未完成。
2009年8月17日
Everything That Doesn’t Work Yet
一切还没有运行完好的事物
艾伦·凯(Alan Kay)是个聪明的全才,曾在雅达利公司、施乐公司、苹果公司和迪斯尼公司工作。他提出了一个关于技术的定义,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定义。“技术,”他说,“是你出生后发明的任何东西。”在这个定义下,汽车、冰箱、晶体管、尼龙,这些在我们的眼中都不是技术——只是普通的旧事物。但它们曾经是我祖父眼中的技术。同样的逻辑,光盘、网络、聚脂薄膜、手机和GPS对我来说是真正的技术——但不是我孩子眼中的技术!他们将有自己的技术,刚刚发明出来的技术。
丹尼·希利斯也是一个全才,曾与艾伦·凯一起共事。在20世纪90年代,他把艾伦·凯的定义进一步精炼,使之更具实用性。“技术,”希利斯说,“就是一切都还未起作用的事物。”这个定义蕴藏着这样的洞见:成功的发明将从我们的意识中消失。电动马达曾经被称为技术——它们那时很新,还没有运行那么完好。随着电动马达技术的发展,它们似乎消失了,即使它们数量上激增了,并嵌入到了我们的家庭和办公室里。它们完美地、默默地、不起眼地运行着。所以,它们不再被称之为“技术”。
讽刺作家和小说家道格拉斯·亚当斯(Douglas Adams)通过提出技术的自然生命周期,进一步发展了丹尼·希利斯和艾伦·凯的定义。在1999年的一篇小短文里,他这样看待世界:
1)在你出生时,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一切,仅仅是正常的;
2)在你30岁之前,任何被发明的事物都会难以置信地令人兴奋和富有创造性。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用它们做出一番事业来;
3)在你30岁之后,任何被发明的事物正如我们所知违反了自然秩序,成为文明终结的开端。直到它存在了十年左右,才逐渐变得真正令人满意。
然后道格·亚当斯用他惯用的说法补充道:
把上述三条应用于电影、摇滚音乐、文字处理器和移动电话,可以推断出你有多大年纪。
我们不再认为椅子是技术,我们只是把它们看作是椅子。但是,曾几何时,我们还没有制定出椅子到底应该有多少只腿、它们应该多高。当我们试图使用它们时,它们经常会出现散架的情况。可过不了多久,电脑也将像椅子一样,成为微不足道的和到处都有的事物(之后再过数十年,电脑就跟一张纸或沙粒一样了),我们将不再意识到电脑的存在。
道格·亚当斯故意做出了如此草率的论述,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Heidegger)提出,严肃说来,“技术并不像机器一样”。他认为技术是“取消隐藏”,是显示,是机械体现出的一种内在真实。在法国哲学家诗人伯纳德·施蒂格勒(Bernard·Stiegler)的作品中,出现的定义更令人困惑。他说,技术是“组织无机物”。这并没有完全囊括基因工程和转基因生物这个全新的领域。所以对这个词,我们仍然缺乏良好可行的定义。
当希腊人使用“技艺”(techne)这个词时,它表示艺术、技术、工艺,甚至是某种巧妙的东西。“灵巧”(ingenuity)一词可能接近它的意思。不过,在远古时代,人们对技艺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在希腊文献里,没有任何关于这个词的论述——只有一个例外。就我们对技艺一词的了解,它最早出现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中,并加上了词缀“-logos”,成为了一个术语“technelogos”。亚里士多德在这篇文章中四次提到了“technelogos”这个词,但他的表意并不明确。人们不明白他指的是“语言的技巧”,还是“关于艺术的论述”。在这以后,这个词基本上就消失了。
雅各布·毕格罗是哈佛大学的工程学教授。在1829年,他提出把他所在学校里的所有“应用艺术”的课程结合起来,综合成一个统一的课程,并认为这将会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他把科学研究与建筑、化工、金属制品、砖石、制造的技艺结合起来,编成了一本教科书。他给这个课程提纲的标题是:《技术的要素》,主要取自于一门剑桥大学的课程,叫“科学对实用艺术的应用”。这本书现已出版,供学院和学生使用。
雅各布·毕格罗创造了“技术”(technology)这个词,我们现在使用的就是这个词的现代含义。(他是从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里借鉴的,还是仅仅从希腊词根里选出来构造的,我们不得而知。)然而,在1829年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已经充满了刚刚发明的事物,这些事物还并没有完美地运行起来。那时存在着技术,但没有人知道。事实上,许多世纪以来,在欧洲和中国的发明家和工程师已经创造了我们视之为技术的事物。但在他们的世界里,还不具备一个词来形容这些发明。
今天,我们仍然不知道这些事物是什么。我们只知道,还会出现更多这样的事物。
2007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