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月夜那句话,云之幽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了一大段有的没的东西,声音虽然轻微,却还是叫月夜听见了。
他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似剑般直直投注到云之幽身上,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可知我为何来此?”
半响,他面色稍缓,淡淡问道。
云之幽眨了眨眼,心觉这人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么奇怪。默了默,还是耐住性子,试探问道:“为了……看景色?”
看见月夜眉心微蹙,云之幽连忙转道:“还是为了……在此半夜露宿?……哦对了!这里是问道坡!你是来此悟道的吧?”
见月夜眉心稍缓,她扬了扬秀气的眉,觉得这人还真是开不得玩笑。
“世间风云变幻,多少天灾人祸力不可避免。但这棵缘生树屹立在此已有数千年,除了运气以外,你可知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它无灾无祸地存活至今?”
“难道不是因为宗门庇护么?”
云之幽有些奇怪地望向他,今日他怎么三句话不离此树,不过活得长久了一些而已,至于这么在意么?
看见云之幽投来的疑惑的眼神,月夜淡淡一笑:“宗门哪能时时刻刻庇护得住它?更何况,那位前辈已飞升数千年,即使再福泽后世,也该淡薄了,后辈又哪会时时刻刻都如最初般尽心尽力呢?”
“这棵缘生树能存活至今,是因为,它树根盘综错杂,竟天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奇异法阵,在这阵法之力的庇护下,才无数次躲过了灭顶的劫难。”
说到阵法,他音色逐渐变得更为轻缓优雅,墨玉的眸中渐渐生辉,仿佛那天上星子误坠其中。
“尽管世间造物之奇特非你我所能想象,可我仍旧觉得,这阵法的形成,是有人力故意诱导的结果。你可知上古时期,有人以阵法入道,成就仙途的传说?”
正当云之幽听得暗自惊叹不已的时候,他突然话锋又是一转,反问向云之幽道。
“啊?……嗯嗯嗯,听过!不过……”云之幽陡然回神,眨了眨大眼睛点头道,“不过这毕竟只是传说而已,上古毕竟距今太过遥远,那时候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说不定只是后人臆想杜撰出来的呢?”
听出云之幽的怀疑,月夜并不急着反驳,而是垂眸沉思片刻后,才抬首答道:“不,我怀疑,数千年前飞升的那位前辈便擅此道,他或许并非以此入道,但阵法造诣一定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想来这里观摩此地阵法,或许能有所悟。”
“你……”云之幽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也想以阵法入道吧?”
“月师兄,”她眯了眯眼,桃花眼角轻佻的弧度微微收起,脸上终于带上了三分认真的神色,“这种没有理论依据的东西现今只是空想而已,何必偏要这么执着地效仿前人呢?悠悠岁月,沧海桑田者大有所在,当时适合的东西不代表现如今就一定好啊。”
“你想错了……”看着云之幽陡然严肃的神情,月夜轻笑道,“我并非要效仿前人之道。”
他望着前方,目光不知投向了何处,眼神间突然带上了三分睥睨:“我要走的,是月夜之道。”
晚风轻轻吹过,看着身边漫不经心说出这句话的人,云之幽竟似一时被发丝迷了眼,略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一个修道多年之人在此听见这句话,定会不屑一笑,觉得此人好高骛远,进而明讽一句:“稚子轻狂。”
可云之幽与这人朝夕相处争锋相对近三年时光,自问深知他的秉性。她所见之人中,最狂妄者,不是冷漠的牧酒,亦非自己那狂放的师尊,而是眼前这一直以来都清雅雍容如画,表面优雅知礼,实则却淡漠疏离的同龄人。
可这人狂妄也有狂妄的资本,超绝的修炼天赋,强大的身家背景,甚至远超同龄人的谋算心智,简直可谓是天道的宠儿。
“你的……道?”她目无焦距地望向他,目光略有些空洞,喃喃道,“你的道,是什么?”
只听那微凉的音色伴着晚风传入耳中,依旧淡薄、睥睨。
“以我之名,行吾之道。”他轻勾唇角,淡淡笑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死皆在我掌中。”
他音凉如水,淡薄的好像寻常品茗闲谈一般,声线无波无澜,墨玉的眸中风雨不惊。
这话若换做其他什么人说,她只会暗笑那人好高骛远,白日做梦。
可这么狂妄的话却从月夜口中说出,他的神情、语气都告诉云之幽,他并非有意要强调或突出什么,他是真的这么想,便这么说了,而且好像说出口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却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与莫名的笃定。
这样的感觉是绝对装不出来的,他是真的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云之幽哑然,从那无波无澜的墨玉眸中,明明白白看见了一份超然的轻狂、从容与自信。
一个不过才炼气期的小修士,他也敢想!
看那眸光朝她淡淡望来,云之幽想,她可能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修仙是为何?”
见云之幽发愣,月夜眉心微微一蹙,反问道。
“我……我……我是为了寻求大自在吧?”云之幽微微一怔,条件反射般答道。
谁知,月夜听此回答,却忽然嗤笑一声,令得云之幽颇为尴尬。
“你若真只是为此,那以你现如今的修为手段,若去出入红尘,都可自在逍遥。可你现如今却还在此地,却又为何?”
这句话若晴天霹雳,激得她心底直掀起惊涛骇浪。她究竟为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还是她一直在有意回避?
“道修修的乃是性命双修之道,你既在此地,却又不敢直面本心,是觉得愧对什么?还是在惧怕什么?”
“你……”
云之幽心里乱糟糟的,好似什么极力隐藏的事被别人血淋淋剖开,晾晒在阳光下还得逼她自己去一点点看清它最终的毁灭消亡一般,月夜说了些什么她早已听不清了,只最后一句话似一把利剑,明晃晃直直插入她的心窝里。
“游移不定,道途可止矣。”
这人说话一如既往的恶毒,冷冰冰下了个结束语,施然离去。
若不是云之幽近来跟他关系有些和缓,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伺机报复。
然而念头一起,以云之幽的性子,若不能弄清楚,无异于百爪挠心。她静坐苦思,脑中有如一团乱麻,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可惜,若她此时静坐内视,定会发现,那丹田碧海中的翡翠莲子此刻竟隐隐发出些许幽幽暗光,在灵气汪洋中忽明忽灭、沉沉浮浮。
……
晨光中的山棱似罩上了轻纱,无妄峰的云海茫茫,从问道坡的位置望去足以俯首。
那漫无边际的云,如临于大海之滨,波起风涌,浪花飞溅。
云之幽盘膝坐于缘生树下,身前溪涧叮铃,身后白莲静开。
轻风带过,缘生花瓣散落如雨。
看着眼前这一番宏大盛景,她一动不动,眼神痴痴然。
她已在此枯坐了一夜了。
月夜昨晚什么时候走的云之幽全然不知,只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中,反复盘旋,求解不得,求忘不得。
“你修仙是为何?”
她眼珠动了动,呆滞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点点变化。
一夜的彻夜反思,她一直在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却有一种越理越乱的颓然感。
最初,她会成为修真者,只是单纯的艳羡以及想要更好地活下去,或者说,是为了生存。
后来,为了活命,她与月夜一同来到了长宁城,这也是为了活下去。
再后来,为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她进入了御灵宗。
一些想法是从哪里开始有了变化呢?是从这里开始吧?从入门测试开始,从有人临于空中,身披金光而立开始,从……她已经不想再回到过去了,她想过一种全新的、不一样的生活。
而有些过往,是她始终不愿意想起,却又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云之幽想,她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一方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贪、嗔、痴、慢、疑,事实上她一样也不少。另一方面,她却又不愿承认自己的追求会这样浅薄自私低俗,所以给它冠以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追求大自在,她其实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而已,所以她要变得更强,活得比任何欺压她的人都要好,都要长。
另外,虽一直不曾道出口,但其实她也有一个所有修仙问道之人都有的野心,她想要成仙,想要成为与天地齐寿的仙人!但是……她不敢开口。
怎么敢开口?御灵宗何等庞然大物,上下千年间,可曾听闻有几人成仙?她凭什么,爬都还没学会爬,就怀揣着这样的野心?人一旦有了梦想,虽然可能会更加坚不可摧,但同时,也等同有了一个致命的弱点。
她云之幽孑然一身,不敢有弱点。
所以随波逐流。
可这样的念想被道德上的羞耻感以及现实的困境死死压抑住,直到昨夜被月夜一语道破,她惊叹于他的大胆与狂妄,却又同时不敢面对这样赤裸裸暴露欲望的自己。以往,只有内心谨慎而表面骄傲的姿态才能让她感觉到安全和体面。
“游移不定,道途可止矣。”
月夜后来或许说了很多话,可唯有这句话似一把散发着寒芒的利剑,悬于她毫无防备的心尖之上,让她彻夜辗转难眠,枯坐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