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深知农民的局限性——永远不愿意离开生养他的土地。换句话说,只要没有失去土地,农民是不会离开自己的故土的。为此,在北方的农村流传着这样两句俗语,一句是:“交了粮,当炕头王。”一句是:“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坑头。”它十分形象地道出了中国农民对幸福的最高憧憬。也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村里有几十个和我同龄的小朋友,绝大多数留在家里种地,养家糊口。尽管他们早年见到我也说:“还是你好啊!”可是他们年过花甲之后又对我说:“回来吧,盖几间砖瓦房,比在城里养老要好!”一句话,故乡是最可靠的也是最后的归宿地。
福建省古称化外之地,加之山多地少,濒临大海,百姓们为了生存,遂养成了与北方农民不同的习俗,那就是从古到今就有扬帆出海,到异国他乡淘金谋生的传统。但是,一旦在国外赚了钱,他们就叶落归根,或光宗耀祖,或造福于家乡。一句话,月是故乡明啊!
从历史上看,无论是在南疆还是在北国,中国农民也有相同之处,那就是家有黄金万两,决不背井离乡。换句话说,中国有钱有势的地主不遇上斗老财、吃大户的农民大革命,他们绝不会举家迁往国外的。黄如论先生当时的资产尚无黄金万两,当然如果以当时富有的标记“万元户”为计,恐怕远远超过了。另外,从他事业的发展态势来看更是不可限量,赚得所谓“黄金万两”也并非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可他为什么要违背“家有黄金万两,决不背井离乡”的古训,自觉地抛弃已经得到的一切,只身出国闯荡南洋呢?仔细回想起来,这和我们国家当时的大背景是有着直接的关系。请看:
自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之后,历经两年多的思想大辩论,党中央于1978年12月召开了划时代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立了改革开放的路线。从此,封闭多年的国门打开了!中国人——尤其是青年学子和商人相继出国求学和经商,许多旅居世界各地的爱国华侨也陆续回国,多数是为了寻根或探亲,少数则是为了寻求商机。就这样一出一回、出出回回,冷清多年的中国海关开始忙碌起来。这就是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我国突然之间形成的那股进出中国的大潮。结果,中国人——尤其是沿海地区的老百姓不仅听到了有关世界各国的传说,而且还在市场上见到了“老外们”使用的各种洋货。虽说这些琳琅满目的洋货多数是通过走私流进国门的,但它却使封闭有年的中国人的眼睛一亮,禁不住地会发出这样的#美:“洋货真好!”我记得那时连抽三五牌香烟、喝xo酒都变成了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了。因此,当时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谈论外国成了一种时尚,在沿海地区争相出国也很快蔚然成风。
在改革大潮的冲击下,黄如论先生很自然地会想到下一步的路应该如何走,在出国大潮的波及下,黄如论先生也必然会想到出国能学到什么。他思考如何把自己的建筑队伍从“游击队”转为“正规军”的时候,经常向回国探亲的华侨发出这样的提问:外国企业是如何经营管理的?随着时日的推移,他那颗习以思考的大脑逐渐形成了这样的定见:中国未来企业要想做大、做好,绝不能走国有企业的老路。可是,刚刚兴起的中国私有企业应该走什么样的路,未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实事求是地说,他当时的看法是悲观大于乐观的。把话说白了,一旦国内的政策发生了变化,不仅会断了黄如论先生的生财之路,而且赚得的血汗钱也会立时化为泡影。为此,走到人生十字路口的黄如论先生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提问:在瞬息万变的形势下,如何才能安全地实现“我要赚钱”的理想呢?他得出的结论:唯有出国,如何才能学到世界一流的企业管理经验昵?也是唯有出国。由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黄如论先生出国的目的有二:一是安全地实现“我要赚钱”的理想,二是学习外国先进的企业管理经验。不久以前,他对我讲起这段经历,依旧是感慨万千地说了这段话:
“当时,我真的很想了解外部的世界,也十分自信到外国能闯出一片天地,赚得更多的钱。当然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吃苦,要学习——尤其是要学习外国先进的企业管理。就这样,我带着自己的积蓄,在朋友的帮助下于1981年去了菲律宾。”
这一年,黄如论先生恰好是30岁。
三十而立,这是孔夫子讲的,两千多年以来被人们尊为金科玉律。但是,黄如论先生却违背孔夫子的教诲,在而立之年去了菲律宾,梦想在异国他乡闯天下——而且还自信能闯出一片新天地,赚得更多的钱,用当时的话说,真可谓是敢想敢干啊!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对任何人绝不讲半点情面。尽管黄如论先生在国内做好了吃尽人间一切苦的准备,可是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有些难言之苦他想都不曾想过。对此,我作为一位作家是可以想见的。另外,我站在作家的立场上,从独立的艺术视角出发,遂又好奇地发出这样的提问:
“你步出国门的那一刻有什么感受?”
黄如论先生听后说了一句“一言难尽啊!”接着,又怆然一笑,说道:
“这是我第一次出国,而且是一个人,就像是坐上花轿的大姑娘那样,既舍不得娘家,又不知道婆家,七上八下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你走进菲律宾国门的那一刻又有什么感受?”
“没有一点好的感受!”
“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英语,去菲律宾进海关时连英文表格都不懂得填写,弄得一个小时都进不了关,人家却一会儿就过去了。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清醒地知道,若想在菲律宾闯荡天下,第一个难过的关口就是语言。”
菲律宾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由于历史的原因,当地的百姓讲的是菲律宾话,上层社会则通用英语。黄如论先生既不懂菲律宾话,也不懂英语,虽然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来到了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却无法与不同层次的菲律宾人进行交流;另外,也是因为历史的原因,虽说远在郑和下西洋之前就有中国人来到菲律宾拓荒,但在此地居住或发迹的中国人多数是福建闽南人,讲的是黄如论先生听不懂的闽南话,因此,他也难以和在马尼拉居住或经商的闽南人沟通。没过几天,他就清楚了自己所面对的现实:语言不通,当初奢望一踏上菲律宾国土,就能寻觅到发财致富的商机,真是痴人说梦!又过了一些时间,他终于明白了:不通语言,在马尼拉连份像样的工作都难以找到,仅仅靠着从国内带来的那点积蓄是支撑不了多少时日的。怎么办呢?黄如论先生清醒地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打道回国,这是为他的性格所不允许的;另一条就是实事求是,改变出国前那些不切实际的设想,当一个普通的出国华侨,从基层一步一步地做起。同时,在做的过程中学习语言,广交朋友,再寻找发财致富的商机。最后,他毅然而然地选择了后者。不久以前,我读到了一篇记述黄如论先生艰难创业的文章,它是这样描写黄如论先生的这段经历的:
“那年,只身来到菲律宾时,风餐露宿,曾几餐吃不上饭,熬尽人生所有艰辛。有一夜,因为没钱住旅馆而露宿公园,他数着天上的星星,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他记得就是那一夜的苦思人生,使他更加心明眼亮——从来没有救世主,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奋,才会摆脱困境。他站了起来”
然而,黄如论先生如何才能走出他在马尼拉的人生第一步呢?他的一位朋友曾对我讲过这样一段话:
“那时,黄如论先生在马尼拉听不懂人家说什么,也看不明白人家是如何赚钱的,更为严酷的是,他找不到一份稍微体面的工作。最后,他为了生计,只好在一家华商开的纽扣厂卖苦力,打零工。咳!黄如论先生在这期间可受够了人间的苦啊!”
我曾有意向黄如论先生讲了一段毛泽东的故事:早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32岁的毛泽东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候补委员、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部长、《民国日报》主笔等要职,真可谓是权倾一时。不久,国共分裂了,大革命失败了,不满34岁的毛泽东可以选择退出共产党,继续留在国民党内做大员,过着上等人的生活。但是,他为了自己的信仰决然地退出国民党,在中共有名的“八七会议”上提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理论,亲自回到湖南举行秋收起义,带着不足千人的起义队伍上了井冈山。22年之后,他带领中国共产党终于打出了一个新中国。由于我知道黄如论先生时年尚不满56岁,故有意地问:
“黄先生,你知道吗?毛泽东在政协会上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时候,他尚不满56岁。”
“知道!所以我很敬重毛主席。”
“你现在也恰好是不满56岁啊!”
“这仅仅是年龄上的巧合!”黄如论先生说罢又诚惶诚恐地说道,“他是伟大的领袖,我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或许当时我情有所感,又禁不住地告诉黄如论先生:我曾经在一个很严肃的场合讲过这样一段话:“请想想看,你们一生的奋斗、追求,能当上宣传部长吗?能当上《人民日报》的主编吗?就算你们当上了,一旦与当政者发生了救国之路的分歧,你们能抛弃这些高官厚禄吗?你们能做到率部上山争天下吗?”黄如论先生听后问我:
“听讲的人有何表示?”
“那天听我讲演的近千只眼睛一动不动,礼堂里真是安静极了!”
“你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呢?”
“我认为这就是毛泽东的革命气魄,没有这样的气魄,就不会造就一代伟人,也不会缔造一个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