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啊爸爸,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你也没举行过生日酒宴让我们给你拜过寿,我也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的生日,反正我的记忆里没有点蜡吃蛋糕等过生H印象的。也许你我一生都太不幸都不值得过什么生日吧,今天在我为你书写这篇为了忘却的祭文时又迎来了我第三十八个生H,生日这天我不敢也不能有欢乐。我坐在家里整整一天续写了这篇祭文的三四千字。爸爸,我恨你,但我的生日毕竞是你给的,生H这天,我还是想起了你的几件好事。小时候也记不清是几岁了,有一回我病了,什么病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腿t长了个大疖子。不能走路,炎症引起发烧,好像是春天田野里的雪半化没化的时候,我嘴唇烧裂出一道道口子,口渴就想吃什么清凉而H.甜的东西,说真的,那时我还想不到橘子苹果之类的水果,所谓清凉而且甜的东西无非是胡萝卜、西瓜、甜秆儿,顶多也就是梨了。春天菜窖里的胡萝卜已经吃完,西瓜是不可能有的,梨一是得花钱买,二是小镇的副食品商店当时也没有了。或许秋天晚熟的苞米秆儿刚割倒就冻了那种“甜秆儿”还能找到,但也不会有多少水分了。妈妈跟你说了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叫你到少陵山脚下水库边的洼玉米地去找找看。爸爸,你看看我,还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有点烫手便出去了。我知道要在平时你是不会去的。你在水库边的洼地里转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冻在冰里很细的甜秆儿。你用镰刀一点儿一点儿将冰凿破,取出那根还显着绿色的玉米杆儿,一尝,清凉倒是很清凉但是不甜。你带着它,又到另一片黄豆地里,用手一颗一颗拨拉着残雪下面的黄豆。黄豆已被黑黑的湿土泡胀了,你拣了满满一衣兜鼓胀的黄豆粒带回家中。那正是闹自然灾害第二年的春天,家家都挨饿,见到一兜儿黄豆简直就像什么高级点心了。你把黄豆和玉米秆儿拿回家时天已黑了,你让妈妈把黄豆一颗颗洗净,然后亲自用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麻子油为我炸酥豆儿吃。那时咱们镇还没有电,照明用的是煤油灯。你左手擎着一盏煤油灯,右手攥一柄小铁铲不住掀着锅里的豆儿。我躺在炕上听你手中的铲儿嚓嚓啦啦好听地响着,不时还唰地爆出一声豆儿熟了的脆响。你让妈妈把不甜的甜秆儿一节一节砍好,剥了皮儿,放在盘里,说等一会儿就着甜豆儿一块吃。豆子哔哔啪啪地挨个响了一遍之后熟了,放了点白糖你又一铲一铲儿盛到簸箕里。你说豆子是甜的,玉米秆儿是凉的,一块儿吃下去就是清凉的甜东西了。你正兴冲冲往我面前端时,脚下一个东西把你绊个趔趄,左手的灯一下掉在簸箕里,一灯煤油全洒在黄豆上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急着要甜豆儿吃,这可真扫了你的兴,妈妈气得直说你没用、废物。要在平时你准会和妈妈发火的,那次你却没发。你翻出一条干净毛巾把豆子几乎是挨个细擦了一遍,一尝有煤油味儿还是难以下咽,你用热水洗了好几遍,又重新放进锅里炒。你手中的铲子在灯影下嚓嚓啦啦又响了好久,直到洗湿的豆子又重新哔啪地响开了,爸爸你一定累坏了。你尝了尝说煤油味儿是没多少了,可甜味也一点没了,就那点儿白糖已都用上了,你向我道歉说:“没糖了,就这么吃吧,也挺香的。”我真感激你,爸爸,我吃几颗豆子就嚼几口冰凉的玉米杆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最甜最美的一次吃食了,因为那是你摸过我的额头后亲自到老远的地方拣来又亲手为我弄好送到嘴里的啊。还有一次,是你患精神病后到部队和我一起住的时候。你刚从医院出来,精神正常着,每天除了做我们两个人的饭无事可做,不像在老家可以做许多活儿。你是读书人,有事没事儿都要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听广播新闻、看报纸。我就怕你关心国家大事,那几年国家大事瞬息万变、变一次你就想不通一次,想不通你还硬想,想想就犯了病。你好多次犯病都是这样的。为了让你有事干而不去关心国家大事,我就每天让你帮我抄写稿子,为了让你抄得慢些,不至抄完了又没事干,我就要求你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抄。你抄得那样精心,每一笔下去嘴角和眉梢都要随之认真地一动,身子也微微地摆,你是像在老家每逢春节用毛笔写对联时那样用心用力写的,钢笔字每格一个,笔笔按书法要求,尽管是用钢笔,经过严格基本功训练的柳公权体还是丰满有力地显出风骨。五百字一页的稿纸每天只抄两页。看着你抄得字帖一样的稿纸我心里十分不安,不值得这样费神去抄啊,寄到编辑部不知是否能用,即使用了七砍八砍排完铅字也就一扔了事。没办法,我权当给你治精神病的一种疗法了。尽管你抄得极慢,但经不住天长日久,加上你又以为我急用便总是长夜灯下奋笔,不久便没什么可供你抄的了。我就想法搜罗以前的废稿或是机关经我手写的一些过时公文材料让你抄。你就像有了意义重大的工作一样天天忘我地从事着你的抄写事业。我省心多了,只需找些可抄的废稿就行,实在找不到时我就找本杂志来,指定某某篇文章说需要抄,你便埋头抄。我以为你这样埋头抄下去便可以疗好精神分裂症。不想有天中午回去见你只抄了几个字,饭也没做,眼直瞪着废稿上的标题喘粗气。我问你怎么了,你眼里又冒出蓝火愤怒地质问我:“你身为国家干部,为什么现在还坚持派性观点?你党性哪里去啦?你们还想搞分裂不成?”我一看那份材料傻眼了,原来那是一份“四人帮”当政时搞的材料,我上班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翻看一眼就扔给你了,你大概猜疑气愤了整整一个上午吧。我连忙解释说拿错了材料,可是已经晚了,你的精神分裂症又发作了……
爸爸,我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写你的祭文了,要想写尽你苦辣酸甜、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生,没有一部上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是完不成的。目前我的时间我的精力都不允许我再写下去。
爸爸,写了洋洋上万言我还是没法给你下个结论。那就不要写什么结论吧,岁月会洗去一切幸与不幸的。只是我要最后问你几句话,爸爸,你的葬礼是太隆重了,你配享受这样隆重的礼遇吗?作为家长,你没创造一个幸福哪怕只是平安的家庭呢,我认为你是不配享受这等葬礼的!不错,你生了一个咱们县志记有一笔的“名人”,可是仅仅生个可怜的名人这点功德就能对得起你的家庭吗?爸爸!不过,还是愿你安息吧。在我临离开家乡的告别聚餐会上,我的四十多位同学你的四十多位学生已把四十多杯美酒洒在地上祝你灵魂安息啦。
安息吧,我的可怜的灵魂被撕扯了五十九年已经分裂为分子分裂为原子分裂为中子分裂为质子分裂为核子了的爸爸啊……
寄给母亲的花
星期天去公园散步,见一卖花女孩的花篮前立了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是5月12日母亲节,请为你的母亲买一枝花吧!”。
我一下就被女孩这幼稚的字却是命令式的话打动了,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在她的花前伫立了良久,很想买上一支。我母亲真是非常爱花的。可母亲住在遥远的故乡的山坡上,没法给她送花了。卖花女孩仍不时地喊着,买花呀,为你的母亲买一支花儿呀!我好久不曾汹涌的灵感之水忽然就冲腾起来,竟跑着回到家中写下了这篇文字,权作献给远方母亲的一束鲜花儿吧。
母亲是哪年生的,生日是哪天,我一概不知道。我记忆中从未留有母亲过生日的印象,所以我活到现在几乎也不曾像模像样过一次生日。生我养我的母亲都没过过,我有什么好过的。大概这也是母亲潜移默化对我进行的人生教育之一。奶奶倒是年年过生H,而且每年都杀鸡宰鹅摆了丰盛酒席,聚来儿孙们几十人热热闹闹地过。母亲必得和姑啊娘啊他们忙t两三天。我们小孩光跟着过节似地内吃白喝,巴不得第二天就有谁再过生日,我便带有撺掇性质地问母亲:“妈,你怎么不过生日啊?”母亲好像是说了这类意思的话:“过生日是大人们的事,我过什么生R啊?”经过同母亲辩论,我才懂了,母亲说的大人是指老人们。老人把儿女养大成人了,有了功劳了,过生日儿女们才买了东西来为他们庆功祝寿的。我幼小的心里肯定盼过母亲快快变老,自己快快长大,既能给母亲过生日自己也能过生日。同时小小心田里肯定也无意播下了无功不能受禄,人活着要少给人添麻烦的思想神子。我长大也要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为母亲过生日。
遗憾的是(真是死难瞑目的遗憾),我至今也没为母亲过一次生日,记得的只是她的死日。因那死日不用记,正好是我的独生儿子、她的第一个孙子出生的前一天。人类每天都在生着每天都在死着啊,母爱就伴着生生死死而永存着。
我二十六岁,她才四十九岁。当时母亲比我现在的年龄只大三岁。也许活了四十九岁的母亲已经很满足了,她生前已有三岁的儿子和二十四岁的女儿先她而逝!有母亲的生命比着,我从没奢望像有些人那样七老八十地活。再说父亲也只比母亲多活了十岁。我能活到五十就已比母亲多活了一岁,不遗憾了。若能活到六十,正好到退休年龄就非常满足了。那已比养育我的母亲多活了十一岁(也比父亲多活了一岁)。生命和事业都超过了父母,就算母亲没白生养自己一回。遗憾的是,母亲为我付出了二十六年心血,却没来得及受我一点点报偿,就与我永别了。母亲活着时的生活状况,我在《父亲祭》里已有交代,不再重复那些令人伤心的话了。此时只想将涌上心头的母爱述于纸端。
别看母亲比父亲少活了十年,也不像父亲那样“国高”毕业而且当校长教导别人(包括我),母亲一天书没念,但我人生哲学中最牢固的部分多来自母亲。她才是我最重要也最长久的导师。母亲的导师作用都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最及时有力的。
我六岁上的学。当时由于左邻右居一块玩儿的一大帮孩子忽然都报名上学了,甩下一个最小的我,成了离群的小狗掉队的孤雁了。我就哭闹着要和他们一同上学。年龄差一岁,是母亲帮我走了父亲的后门(当时父亲在小学当教导主任)才上成的。人学前后我在同伙中一直最小,所以什么事儿总是跟头把式地跟着人家跑,很难独立创造出点成绩来。上山挖药材回来,母亲见挖得很多,就会问一句,自己挖的吗?拿了蝈蝈或什么鸟儿回家了,母亲也要问一问,自己抓的吗?作文或作业得了很高分时母亲肯定也问,自己写的吗?母亲那一回回自己干的吗的发问,不就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人生哲学教育吗?所以时至今日,写了许多公开发表的作品或内部印发的材料,我从不肯靠合作借别人力沾别人的光。但小时候同伙里我最小的缘故,总是离了别人的帮助很少有突出成绩的时候。母亲虽然从没表示过我无能的意思,我却有了独立干成点事儿让母亲高兴高兴的想法。母亲过日子勤俭朴素,但非常爱干净,无论屋子、院子、园子都收拾得不见一根草刺儿。她还爱栽几盆花,养一只鸟儿什么的。这几样事,除鸟儿母亲自己不能捉到,其他都行。我一心想弄只很好看、叫声也很好听的乌儿给母亲,也算我建一次功业。可浑身解数都使尽了也不可能,因那样的鸟儿只能用扣网扣得、用滚笼滚得。这两样工具我都没有。试着做了好几天,手已受伤流血,也当然不能成功。我那等小孩也能做成扣网、滚笼的话,还能叫小孩吗?后来我在我家大西头老王家后院发现,他家滚笼里新滚了两只苏雀儿,红红的脑门儿,叫声长而清脆,让我动了心。我竟连笼带鸟儿一同偷回家中。记不清是想把鸟儿偷出后再把笼子送回,还是想连笼带鸟一同窃为己有了。我把鸟儿送给母亲时,她惊喜而疑惑地又问:“自己抓的吗?”我说是。母亲又问:“你自己怎么会抓住?”我想编个捉鸟的故事,肯定漏洞百出被母亲发现了问题,她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儿,从柴垛后面发现了鸟笼。母亲虽然没有打我骂我,但原来一脸的喜色全都不翼而飞了。她说:“妈不能养这样的鸟儿!”她要亲自领我去老王家送鸟笼,我赖着不去。母亲硬把我拽去了,还让我亲口道了歉。现在分析,母亲这行为等于再次对我进行要靠自己诚实劳动建功立业的教育外,还等于进行了一次有错必改、敢于做自我批评的教育。以至后来工作中,不管有了怎样的错误,并且不管那错误犯得多么尴尬,我都想法鼓起勇气当众承认。
整个童年里,记得只有一次用了我自己的力量创了奇迹,受了母亲的当众表扬。那好像是小学四五年级或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和一大群同伙去镇子大西边的少陵河钓鱼。前面说了,这类事离了别人的帮助和施舍,很难有什么成就的。那次却神了。我用柳条做的鱼竿忽然被咬了钩,咬得很重,柳条杆都拉弯了。我就手忙脚乱一甩,一条我当时看去非常非常大的大鱼刚出水面就脱了钩。我急得一阵拍腿跺脚之后,在钓钩上又下了大大的鱼饵。不一会儿鱼竿又被拉弯了。这回我没敢甩,而是慌忙拉起鱼竿就跑,一条将近一斤重的红尾鲤鱼硬被我拖上岸了。那一次,所有大哥哥们没谁钓着一条超过二寸长的鱼。他们欢呼着把我和鱼围在当中,惊叹着总结我的经验,最后一致认为我的成功在于钓饵。他们寻找钓饵的时候,我已被自己童年史上最大的这次功业激动得不能自已了。我急不可耐要向母亲报功,就用帽子装了鱼,鱼竿也扔下不要了,往家飞跑。我知道母亲肯定还在大西边的山坡上拣庄稼,就把鱼放进脸盆里,倒满水,然后又往西山跑。半路上迎到了母亲她们长长的拣庄稼队伍。我拽住母亲的手,叫她低下头,悄悄附她耳畔说:“妈,我钓着大鱼了,一斤多沉的大鱼!”母亲抬起头正眼问我:“你自己钓着大鱼了?一斤多沉?”我斩钉截铁说:“真的,唬弄妈不是人!”母亲听了我这句悄悄话却领我走到队外,向姨、娘、姑、婶们大声传送着我的小名说:“我家宝林钓着大鱼了,放脸盆里还露脊梁骨呢。一会儿都到家去看看哪!”母亲那是对我多么隆重的表扬啊。现在想来,它的重要性,真不亚于参军后大军区首长在千百人的大会上宣读因创作成绩突出而给我记的那个二等功命令。
由于缺医少药和全家的体弱多病,至今我脑中残留了许多病苦和关于药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