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河在这里打个滚,走了。
走的时候是在黎明。人们正睡着。一声极有底气的闷响。好似天塌地陷。一下子,全都惊醒了。男人还沉得住气,在黑暗中躺着没动,只骇然睁大了眼。女人吓得机灵坐起,光着上身打哆嗦:“他爹快!”孩子哭喊着直往大人档里藏。
鸡飞、狗叫、女人嚎,声音嘈杂而又遥远。
这时,四野已是一片呼呼的涛声。
阴凤骤起,嗖嗖地往屋里钻。男人大吼一声,甩下女人和孩子,跳下床直扑大门。他想看个究竟。但晚了。手刚摸到门拴,滔天的洪水已撞到门上。轰隆一声。很微弱的一声,屋子就例了。其实,轰隆了一阵子。屋子都倒了口村庄没有了。所有的村庄都没有了。但他没听到,没看到。
就这么快。
那个男人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我日!”
傍晚,螃蟹拱进村头的一个麦秸垛,蜷蜷身广,便和衣躺下了,躺着的样子像一条狗。一条不安分的小公狗。
真暖和,浑身都在解冻,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禽窝里弥漫着麦秸发酵的气息,有点酒味。不大会儿,他便醉醺醺地睡沉了。
从老黄河沿刮来的北风卷着雪粒,沙啦沙啦地汀在草坎上,又滚落下去。草垛像镶了一圈银边。场院旁边的小沟渐渐存满了灰白。只那条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还来不及停留,如鞭的长风便凶狠地抽过来,被打落到别处去了。
远远近近的村庄都凝固了。真冷。
螃蟹却睡得热气腾腾。他舒舒服服翻个身,忽然醒过来。一摸一把汗。操他二姨,舒服得过头了。他快活地想。
外头有动静。
天到啥时候了?说不准。麦秸垛上没窗户。外头下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已经睡了很久。他爱睡。
外头有动静。车轱辘咯嗡咯嗡响。人喊马嘶,脚步杂沓。过队伍吗?他困倦地打个哈欠,想接着睡。天兵天将下凡,和老子又有什么关系。刚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间过队伍一定很神秘,说不定能看到大炮。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劲拱。拱得麦秸垛乱摇晃,却拱不出来。操他三姨!挨黑拱进来时,也没这么费劲呀,咋就拱不出去呢?肯定哪里不对头。他趴下来摸摸脑门,呱呱拍了两个,这才记起拱错了方向。挨黑拱进草垛是头朝里,脚在外。现在要拱出去,就得掉转身子,或者往后出溜。可是,在麦秸垛里转身并不那么容易,窄窄的一条洞,窝脖儿。往后退又似乎太简单了一点。就是说,拱了半天白拱了。操他四姨,老子就这么个拱法——一直朝前!拱个透洞出去。不信麦秸垛有地球大。杨八姐说地球是圆的。我不信。怎么会是圆的呢?我从八岁要饭,去的地方多啦,火车也扒过,没看出哪里是圆的。杨八姐笑了,格格的,说你懂个屁!地球当然是圆的。好好好,就算是圆的。咋个圆法?像你的奶子那么圆吧?你的奶子可真圆,像扣上的两个发面馍。接着就掴来一巴掌,胡说就打死你!可你打得并不疼,就像是摸了一把,手掌软乎乎的。还笑,还脸红,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扬起来。我知道你没有生真气。也想摸一下你的脸。我已经三年没摸你的脸了。那时我只有十四岁,不想摸,你老让摸,拿着我的手摸。摸你的脸,摸你的奶子。那时,我老害怕。老不敢摸。现在老想摸你的脸。我也学你,也笑,也脸红,也露出一嘴白牙,想那么来一下。你一偏头躲开了。现在我十七岁了,你不让摸了。你躲不开,今晚我就拱你的地球,拱你的圆圆的白地球!你跑了啦!
螃蟹来了精神,两手朝前扒,双脚往后蹬,一撞一撞地拱开了。麦秸垛摇晃得更厉害了。他像一头发情的小公狗,疯狂地在里头撞来撞去。他已经忘记了方向,也忘不了外头的动静。只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麦草软柔柔的,头脸触碰之处都有一种发泄的快意。他觉得自己是在杨八姐的怀里。他崇拜那个开茶馆的年轻女人。她爱骂人,敢和男人打架,在地上翻滚着打。可她心眼好。她老照应他。他永远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要了一天饭,晚上缩在三叉路口的一个茶棚下睡了。半夜里冻醒了,冻得哼口即哼唧的。他把身子蜷了又蜷,还是冷得打哆嗦。忽然门开了。从门里伸出一只手,扯胳膊把他拉进了屋。他晕晕乎乎进来了,晕晕乎乎被她脱掉了衣裳,晕晕乎乎上了床。他被她紧紧地搂着,抚摩着。渐渐地睡着了。眼角里汪着两滴泪。他在梦里哭了。从此,那个茶馆成了他的圣地,杨八姐成了他的亲人。他要报答她。他把自己要饭吃剩的饭菜全给了她。让她喂猪。每次都是这样,一给就是大半口袋。烂窝头、红芋干、菜团子,什么都有。对一头猪来说,够丰盛了。有的庄稼人,连这还吃不上呢。一日,螃蟹把背来的饭菜倒进猪槽,转身就走。出了大门,无意间一扭头,见杨八姐赶开正在大吃大嚼的那头花猪,弯腰捡起几块窝头,用毛巾包起来,匆匆跑进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这么好一个人儿,竞和猪争食,还不如我呢。打那,他再背来剩饭剩菜,就不往猪食槽倒了。大门后头挂一只空篮子。他取下来,就倒那里头。他知道杨八姐会去捡。他有点自豪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了。
他本来可以有点积蓄。把要来的百家饭吃剩了,每天积存起来,再卖给一户人家喂猪,就能得到一点钱,或三毛,或五毛。久而久之,会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庄稼人都乐意买乞丐的东西,便宜。一位要饭的老太大,积蓄十年,居然给儿子盖了三间瓦房。外人以为她发了横财,其实不是。只有乞丐才情得乞丐。生存是一门学问。小猪往前拱,小鸡向后扒,各有各的法。
在乞丐行里,螃蟹有许多朋友,其中不少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们都有家,日积月累攒一笔钱,正儿八经过日子去了。螃蟹不打算攒钱。老家鱼王庄没任何亲人,无牵无挂。隔些日子回去一趟,就住在鱼王庙里。那座庙离庄子还很远。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庙的。
轰隆一声,麦秸垛倒了。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罩住一个蛤蟆状趴伏的家伙,头上热气直冒。奶奶熊!我说麦秸垛咋乱晃,我看了一阵子啦。什么人!民兵营长大喝一声。
螃蟹还没闹明白咋回事,四肢就被两条汉子按住了。一股北风扫来,他打个寒战,一身汗水都干了,紧紧地箍住皮。你们吵啥!他使劲挣扎着,什么也看不清。手电光仍照着他的脸。他眯缝着眼,吃力地抬起头:“我不偷不抢,老拿我开什么心?”
“哈哈!这不是小螃蟹吗?”民兵营长开心了。是这小子!两个汉子把螃蟹抓起来,反剪着背,推到营长面前。营长和蔼地笑了。他认识螃蟹。老黄河沿上的人都认识螃蟹。他是吃干家饭长大的。“开心?我看你才是穷开心!半夜三更拱麦秸垛,八成是闲得难受了。这么着吧,跟我去挖大河,说不定能当个治河英雄呢!”
螃蟹傻眼了。还当是过队伍呢,操他五姨!是挖大河的民工。他认识这个营长,胸前永远挂一嘟噜勋章,都退了色了。据说是在朝鲜得的。他有英雄癖。
我可不当英雄。他一晃膀子,挣开背后的人:“我不去!我不是你们村上的人,你们不能抓我的差!”
“喝!你倒有理?”营长慢慢从腰间抽出皮带,“你不是俺村上的人,为啥来俺村要饭?”
“我是借饭!俺鱼王庄的支书给俺开了证明的。俺是贫农。不信你看!”螃蟹伸手往怀里摸。
营长知道他怀里有张盖有红印的证明信。他们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次拿他开心,他总要一本正经掏出来,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我不看。知道你是贫农。你来借饭,俺借你干活。两不吃亏。走吧,儿子!”螃蟹是公儿子,就像公共厕所一样。
“我不去!”他一扭头,很英勇的样子。
刷——!牛皮带在手电光中舞了一下,像一条飞蛇,带着哨音。“去不去?”
螃蟹吓得一缩头,不吭声了。他见过这个营长揍人,—皮带能打出一道血痕,他打过美国人。也打过村上的人。
营长并没有揍他。提着皮带凑近了一点,挤挤眼:“儿严,有你的亏吃吗?挖大河累点,可饭也白吃。公家补助洋面,一天能吃一顿白发馍呢!”他真想让他吃几顿饱饭,小时候,他也要过饭,知道要饭的味道。螃蟹每次到他门上要饭,他都给。他心眼不错。就是爱揍人。
螃蟹加入了浩荡的民工队伍。
他拉一辆装满柴草的平板车,足有八百斤。肩上的皮带勒得骨头茬吱吱响。民工们都和他开玩笑,乱喊儿子。他也不理,只闷闷地走。倒霉。他怕干活。准确地说,他烦干活。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上套。像一头没经过调理的小牛犊。他真不甘心;他准备伺机逃跑。撒丫子跑他六姨!
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比要饭更好的职业了。不用操心,不用干活,只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吃的穿的全要得来。现在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全是要来的。只里头那个胸罩是偷来的,他带了一副胸罩,空荡荡地吊在胸前。是偷的杨八姐的。他崇拜杨八姐,崇拜她身上的每一个物件。他并不想做贼,只想拿她身上的一点东西作纪念。在她身上所有的物件中,没有比胸罩更富有想像力了。
从那个夜晚以后,他常到茶馆借宿。夏天,睡在门外茶棚:下的石桌子上。冬天,就睡在杨八姐的屋当门。铺一张苫子,杨八姐给他一条棉被。也很破,但补得整整齐齐。也干净。有时候,杨八姐也拉他去里间,和她同睡一张床,杨八姐没有孩子,也没有男人。男人不知犯了什么事,蹲监牢去了。白天,常有男人来喝茶,借火,凑机会碰一下她的奶子。她伸手就是一巴掌。男人要打她,她就和男人撕打,打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男人治不服她。晚上,常有男人来敲门。她也不理睬。嘭嘭嘭!敲一阵子,走了。她便轻轻地叹一口气。
螃蟹和她睡一起,像睡在草垛里一样暖和。两人睡两头。他一伸腿,到处软乎乎的。他老想碰,又怕碰。他老是害怕。半夜里,杨八姐睡他这头来了。紧紧地搂住他哭。有时搂住他笑,笑比哭还吓人。哭着时光搂住他不动。笑着时就老是摆弄他,像摆弄一个玩意儿。她老摆弄他的小鸡。小鸡先是像一颗软枣,一会儿成了一根小棍,细细的一根小棍。她笑得嗤嗤的,发疯一般吻他,他吓得不敢动一动。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觉得浑身出火,要有一股什么东西从身体的哪一部分窜出来。他一下子来了猛劲。翻身压到杨八姐身上。杨八姐先还嗤嗤地笑,忽然翻了脸,一巴掌把他打到床下去了。从此,再不许他上她的床。白天看见他,她显得有点不自然了,爱红脸。以前却从来不红脸的。她一直把他看成个孩子。她没有想到,她已经不知不觉把一个小男孩变成了一个小男人,一个像小公狗一样的小男人。
杨八姐仍然留他在家里住。他变得不安分了。他老想接近她,老在她身边转,耸着鼻子嗅。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他终于偷了她的胸罩。他知道那是女人的物件,男人用不着的。但他愿意挂在脖子上。就像挂着杨八姐。最初的骚动平息了。他又去要饭了。
他是个快活的小乞丐。他活得无忧无虑。
当然,要饭得厚着脸皮。可脸皮值几个钱?支书老扁说得对呢,人得活着,人得想开!那次会上,他两个肩膀夹个扁头,挥挥手不让大伙哭:“别像出老殡似的!到这地步,有啥丢人不丢人?衣食足而知荣辱,脸皮不如肚皮当紧!人都有背时的时候,韩信受过胯下辱,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朱元璋也要过饭,后来都成了大气候!我不信咱鱼王庄的日头老黑着!这会儿,谁给咱一个烂窝头,就记住他一份情。等鱼王庄的果树长起来,咱还他一筐鲜苹果!挨村送,挨门送!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动的都出去!能挣钱的挣钱,不能挣钱的要饭。只要不犯大法,干什么都行!大伙要是怕在外头遇到麻烦,党支部给开个信揣上!”
当时,老扁就拉个破桌子出来,让大队会计开信口会计掏出印章,铺好纸笔,问:“支书,这信咋写?”
老扁息了想,边走动边口述:“兹证明我村社员某某某,是贫农成份,因生活困难,出外借饭。请沿途村庄给予方便为盼。鱼王庄党支部。”
满会场千把号人正一片哭声,听到这里又都破涕为笑了。要饭成了借饭,还冠冕堂皇地开个信。老扁真会日弄人。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了。
会计正要动手写,忽又想起一个问题:“都写成贫农?”
“都写成贫农。”
“那几户地主富农呢?”
在场的几户地富子女都低下了头。老扁扫了一遍,全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只有大地主梅山洞的老闺女梅子穿得整整齐齐。一身青布裤褂,裁剪合体,脖子下扣一盘花布扣,勾勒出胸脯那儿两座丘。四方圆脸略显清瘦,白得像雪。两眼像两潭深水,冷冷的。当时,螃蟹就坐她旁边。当老扁的目光扫过来时,她把脸转向一旁。并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般尴尬、惶恐,送出谄媚的光。
老扁突然冲会计大发其火:“你罗嗦个屌!我说了,都写戊贫农!”说罢就走了。架着一条胳膊。会场上全乱了。地富子女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拍着屁股上的尘土,涌到会计那里去领信。同时,就有许多人打招呼:
“二叔,你啥时走?让花花跟你去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手上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土改!咱结伙去关外吧?”十几个壮小伙子呼隆围上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在那里雀跃。仿佛要出征。
“桂荣,咱姐妹俩一块出去,也好有个照应,行不?”这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拉着手说悄悄话。兴奋而又胆怯的样子。桂荣是个很丰满的圆脸姑娘,个头也很高。另一个却瘦小一些。叫小菊。
正在这时,梅子突然站起来走了。眼里噙着泪。螃蟹看着不对劲,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领个证明?”
梅子没理他,一直走出会场。
那时,螃蟹并不知道,党支部已决定让梅子留下,留在村里做点护理工作。她懂些医术,是小时候跟她爹梅山洞学的。梅山洞是黄河滩上的名医。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医道会学得更好一些。现在鱼王庄离不开她。年轻力壮的都走了,剩些妇孺残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远了,没趣地转回来:“你不领,咱领!”直奔会计那里,一头挤了进去。
螃蟹腰里这张证明,就是那次领的。已经好几年了。这是一张护身符。凭着它,扒火车、坐轮船、走州过府,从不用花钱。被人捉住了,只要掏出证明,外加几头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训一顿完事。训斥、责骂、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么呢?又不沾身上。他爱独来独往,从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帮小伙子一块出去过。他们年龄大,老揍他,嫌他懒。骂他是个小流氓。光吃不干。干个熊!土改他们一出去,老爱找活干,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贱!小爷没那功夫。饿了,串个门,甜甜地喊点什么,啥都有了。见人低三辈,一转脸,我是你爷!又捞回来啦。
要饭真不错。
可今儿却破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时的寒气格外逼人。雪停了。到处泛着青光。脚下一走一滑。这么大的民工队伍几乎听不到人语,只有车轱辘咯噔咯噔响,单调。沉寂。烟头的微弱火光在队伍里幽幽地闪。走了半夜,又冷又饿又乏,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