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沮丧了半夜,几次想借机逃走,都没有成功。营长老在屁股后头跟着。有时还帮他推一把车子。忽然,他变得异常兴奋。因为他朦胧认出这条路是通向何堤口的。过去何堤口,便是三岔口。杨八姐的茶馆就在三岔口旁边。他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到她啦。这一次,他走得很远,从苏北到皖北,从皖北到豫东,从豫东转道鲁西南,从鲁西南一路要饭回来,刚到鱼王庄,就被抓了差。正好,顺道!杨八姐,我回来啦!他几乎要欢呼起来。一抖膀子,车轮转得快了。他记起营长的话,河工上每天有一顿白发馍,愈加高兴。说什么也得弄几个白馍给杨八姐送去。
操他八姨!
二
那场毁灭性的洪水过后,这一带成了无边的沼泽。野苇、蒲子、水草长得簇簇丛丛,在漫天水洼里半浸半露,发散出浓稠的草腥昧。
这里没有人迹,却充溢着生命的疯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鸟在蒲苇上掠来掠去,喳喳欢叫。密密的草丛中,鸟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颤栗着幸福。一只巫婆样的老蛤蟆,从水草里伸出头,鬼鬼祟祟向外窥探,突然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呱——!”似在召唤它的同类一起鼓噪。立刻,怪声骤起,疾风,一样漫延开去,整个沼泽顿时成了蛙的世界。几条水蛇悄悄游出苇丛,看准目标,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声又骤止息。
“呀——!”远处,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树上,乌鸦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这不祥的声音使沼泽的空气凝滞而压抑。就在这时,一只凶猛的兀鹰从半天空俯冲下来,“噗”地一声大响。一阵徒劳的挣扎。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野狐、狸猫、黄鼠狼——成群结队游来荡去,互相追击,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苇棵里遭遇,然后是一场生死大战。
日头依然懒懒地照着。潮湿。昏暗。
沼泽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毒气一样在那里弥漫。雾气中浮一道变幻莫测的彩虹。这道彩虹一直悬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远,深藏在水气中,扑朔迷离,永远可望不可及。
傍晚,亿万只蚊虻从蒲苇中嗡嗡飞出,铺天盖地,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胆敢在此时闯进来,立刻就会落荒而逃。
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空间和时间的割据。
沼泽,成了生命的赌场。
夜幕四合。风来了(主角终于登场)!似乎带着上帝的旨意,从天外扑来。气势汹汹,排山倒海,恣肆地践踏着蒲苇、芦草、泥淖。鸟儿们缩在草丛里呻吟。蛤蟆深深藏进水底。四脚兽们伏地颤抖。兀鹰抓牢枝桠,惊恐地瞪着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阴森。恐怖。
一瞬间,沼泽变成地狱,生命成为儿戏。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辙印。一座一座沙丘。无边无际,犹如瀚海。日头照在上面,沙滩上像有亿万只微型反光镜,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睁不开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条高大的汉子。像蹲着一头熊。肩上搭—根粗壮的绠绳。绠绳盘折起来,如一条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顶端,不动不摇,仿佛铸在那里。两只眼深陷在眼窝里,两只眼鹰一样瞄着四方。
沙滩上没有一个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终于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一辆独轮车。是叫车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从那人架车时分得很开的膀子和两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来。独轮车有土车和叫车两种。土车架子窄,轮子小,推起来噔瞪响。当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滩里推,不论土车还是叫车,都一样只有沙沙的声音。但叫车子毕竟轻便一点。叫车子架宽,轮大。推起来“啾啾”叫。装载越重,叫声越响:“啾啾啾啾!”
那汉子两腿分得很开,正往前推。下一道岗时,身子便往后仰。“啾啾瞅啾!”像赶一群小鸟。
车子冲下岗,一头栽进沙窝。走不动了。汉子放下车把。擦擦汗。左右寻找。忽然看见远远沙丘上蹲着那头熊一样的大汉。于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样的汉子早看见他了。他知道他会叫他。他就是专干这个的。这叫拉纤,和河里拉纤不同。河里拉纤是拉船,这里是拉车。一样叫纤夫。
河滩里无路。全是沙寓,几尺深的沙窝。车了拉过去,留一道深深的辙印,但不久自行平复,有辙,但永远没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庄上便有人以此谋生。见天拎个绠绳,蹲在河滩上等车子,帮人拉过沙窝去,不论轻重,按程计价。
沙滩里零零星星还蹲着几个纤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阴处,或倚在一棵孤树下。只那条熊一样的大汉蹲在沙丘顶尖上。他不怕晒。一身油光光的乌黑。这里显眼。过路人容易发现他。他也容易发现过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说话。他没人说话。偶尔,只回答过路人几个字:“中!”“不沉。”“你别慌!”
过路人常惊慌。因为河滩里有蟊贼打劫口或一个、或三五成群。藏在河滩深处的草丛里。单等客商经过,冷不防窜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抢了东西就走。逢这时,他便说:“你别慌!”他有一棍枣木棍。丢下绠绳,提着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个。三棍打倒三个。他不会武艺,只凭一身蛮力。他力气太大,打翻一个人像打翻一捆草。“噗!”就那么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对方围上,扭住。他也不慌。丢了枣木棍,用两只大手,一手抓住一个,像抓兔子,一扔。再扑上来,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几步远。蟊贼被扔晕了,趴在地上翻白眼,眼得咬牙:“日升,你等着瞧!”爬起来二拐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对客商说:“没啊了。走吧。”摸起绠绳,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载,只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动。二三百斤的轻载,搁他肩上像灯草。沙窝里拉车,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窝里十斤。吃这碗饭不易。
别的纤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纤管护送,保险。别的纤夫只管拉车,不保安全。蟊贼太厉害,多是亡命之徒。纤夫一般不敢得罪他们。常走这条道的客商,专爱找日升拉纤。通常,日升都有空闲。一天过不了几辆车子。客商尽量避开这条道。但非走这条道不可的,也只好从这里走。某一天就会忙起来。不知内情的客商随便叫个纤夫就进滩了。有的被抢了,也有的侥幸过去了。烹客就专找日升拉纤。如果东西贵重,这一天日升又没空闲,客商宁肯下店等一天两天。
车过黄河滩,如闯鬼门关。闹着玩的?
日升从沙丘上站起来了,顺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枣木棍。绠绳在肩上一摆一摆的。他走下来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个贩红枣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闷闷地回:“不吃!”把绠绳栓在车架前头,转身上肩:“起!”车子动了。沙沙响。车轮在沙窝里切开一道深沟。两人的腿都插进沙窝,像趟水。
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气,并无人语。
两个瘦瘦的饿鬼样的纤夫,对肩倚在一棵干树上。肩上也搭着绳,果然没有枣木棍一类器械。四只眼,流着冷漠的光,看着车子从面前缓缓过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滩去了。
头上飞过一只雀鹰。也入滩去了。
黄昏时,日升从河滩深处返回。左手提绳,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脸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继续定。估摸血又流出来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烦。弯腰抓起一把滚烫的细沙,往伤口处按了几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显出一点疲惫。像是经过一场恶斗。
四、五里外那个村庄,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拐个弯,朝那个村庄走去。那是鱼王庄。
这段路,他没有碰到一个人。只碰到一些鸟雀归巢,叫得急切切让人心疼。
日升刚入村口,迎面碰到一辆马车飞驰着奔出来。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闪。同时喝一声:“能!”
赶车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猛勒马缰。两匹马,咴咴乱叫,前蹄腾空而起。这当儿,少年一伸头,笑嘻嘻地问:“大叔!没碰着吧?”日升黑着脸,没吭声,进村去了。
马车又飞驰着扑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旷旷的河滩里,尽可以放马奔驰。他喜欢这么赶车。
车篷下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破衣烂衫,唉声叹气。马车跑得如飞,他仍嫌慢。但不敢说。只小心地向另一个男人讨好:“梅先生,真……真麻烦您啦!这么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礼帽,又赶紧搂结实怀里的药箱子,淡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马车颠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头向坐在车辕上的少年说:“老扁,稳一点!”少年说:“好!”却依然扬鞭催马,车速一点也没减。他知道那个穷汉子心里急。他女人难产,生了两天还没生下来,血流了一地。
他是个孤儿。八岁跟着梅先生提药箱。十二岁跟着梅光生赶马车。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只因为头扁。小时候睡得太久。无人管,老睡着,老是一个姿势,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来,梅先生是个好人,在这几百里河滩上,准不说梅先生是个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样。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鱼王庄也是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里除了有七千亩地,在县城还开了一个很大的药材店。梅山洞的医术是黄河滩上的一绝。他去过巴黎,去过伦敦,去过东京,会说四国话。回国后就行医。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长、司令之类的大官派人来接他,他不去。只在乡间行医。白天请白天去,夜里请夜里去,风雨无阻。他的兴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黄河滩上臭名昭著,失尽民心口梅山洞的爹是个恶霸,为聚敛土地害过十七条人命。老子临终前,把沾满血腥的几千亩地交给梅山洞,梅山洞视为粪土。他终日奔波为百姓治病。百姓们感激的目光使他满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样。
他从西洋带来的平等、博爱,不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连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里,梅山洞是个怪物。是个憨家伙。是个慈善家。是个神医。
那年,黄河滩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发高烧,烧得火炭一样,浑身出血斑。一天两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这种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这种病治不好。这一年,又来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请出去,黑天半夜不归家。后来干脆又出不了门。病人抬家来,两进大院,里外都是病人。海山洞派人从城里药材店拉药来,用大锅煮,煮好的药汁倒缸里,让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买药。供不应求。来看病的,多数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么多村庄,那么多病人,他顾不上。黄河滩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窝里。
那一年的狗最肥。
二更天,马车进了一个村庄,在一间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车,直奔屋子。老扁提个药箱随在后火。请医的汉子已抢先进了屋。
女人躺在床上,死了一般。脸自得像一·张纸。梅山洞伸手拉开破被单,一股腥臭扑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个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肮脏丑陋。直到多少年后,一想起来仍然恶心。他一生对女人都没有兴趣,大约从这时开始。丈人那地方怎么是那样的!
梅山洞把把脉,说:“不咋。”一屋人都松了一口气,他要来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么,他要用手掏吗?老扁打开药箱,转脸出去了。这大惨!他不敢看。
屋里传出女人一声惨叫。惨得没法听。
但女人得救了。
回来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不易。
三
不知多少年过去,从沼泽中冒出一块块沙滩。太阳不再那么潮湿,而像大火球那样灼热了。沙滩刚冒出水面,很快就被蒸得滚烫。细密的沙粒发出鳞鳞的光。几棵草芽从沙粒间喘息着艰难地钻出来。一阵狂风(又是狂风!)过后,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间裸出一片残瓦,一根枯骨,一缕柔软的女人的长发——
渐渐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来这里察访、窥探,随手捡拾点什么。或者久久伫立,面孔木纳而苍凉,仿佛在凭吊一个陷落的年代。
这里也有过辉煌的历史吗?
鱼王庄西北角三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孤岛样的荒岗子,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头能看十几里远。
荒岗上有一座鱼王庙。
老辈人说,鱼王庙原是一座草庙,庙里供一条泥塑的大鲤鱼。那时,荒岗的地势也没现在这样高。同治辛卯年,鱼王庄的人扒掉草庙,加高地势,重用砖瓦砌成。新庙盖成,唱了七天大戏。沿河一百单三村的百姓都来听戏,热闹得很。
庙周围环绕三千亩沼泽芦荡。只在芦荡间有一条十分隐蔽的羊肠小道通出去。弯弯扭扭,拐来转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进来。当年,两个中队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游击队围在里头,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进去。放火把芦荡烧掉,仍然攻不进去。到处是丈把深的污水烂泥,人走到里头,三晃两晃就到脖梗了。游击队二十多人据守在鱼王庙里,瞄准了打。一枪一个,像打西瓜一样。“叭——!”炸一个:“啖——!”炸一个。血脑乱飞,过瘾得很。当时老扁也在。他本不是游击队员。他是鱼王庄的地下党员,兼维持会长。白皮红瓤。正和游击队在庙里开会,不知怎么就被围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枪,瞎打一气。十枪八枪打不住一个。后来,游击队长不让他打了,浪费子弹。派他专管暸望,发现目标让别人打。“南边一个!”“北边!”“西边上来啦!”直叫唤。嗓子都喊哑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无奈,最后用迫击炮把鱼王庙轰塌完事。二十多个游击队员只活下来三个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断了一条左胳膊。后来让梅山洞给接上了,嘱咐他不要动弹。他闲不住,老是乱跑乱动。骨头错了位。也长上了。但老是架着,像架画眉笼子。
现在的鱼王庙,是日本人投降后重修的。鱼王庄人特别看重鱼王庙,鱼王是鱼王庄的神,是鱼王庄的魂。鱼王庙修好,又在沙滩上唱了七天大戏。然后,重新派个看庙的。原先看庙的老头,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次派去的是他儿子,儿子叫斧头,四十多岁,一条壮汉。还是光棍一条。住庙里无牵挂。他很乐意去。
鱼王庙香火很旺。不仅逢年过节,平日里也有人去烧香。香客有鱼王庄人,也有别村人。据说鱼王爷很灵。能消灾免祸,保佑平安。能呼风唤雨,祈求丰年。但黄河滩上从来没有丰年。因为风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几场雨。暗中也有人怀疑鱼王爷的本领。但一说出口,立刻会挨一顿臭骂。你混蛋!鱼王爷容易吗?风雨归老王爷管,鱼王爷是和老王爷较力哩!若不是鱼王爷会呼风,风比这还要大;若不足鱼王爷会唤雨,这几场雨也下不来!那人屁也不敢放一个,瘟头瘟脑地走了。于是传说,每逢下雨前,会见一条巨鲤在空中翻腾,摇头摆尾,极艰难极吃力的样子。一会儿不见了。接着,雨就来了,这时,你去鱼王庙看吧,泥塑的鱼王直喘粗气,身上准有水珠子。折腾累了。只有一点令人遗憾,鱼王爷求雨不均匀。春播时节,总共下不几滴雨,沙土干得像被炒过。根本无法播种。秋天来了,却暴雨成灾,遍地汪洋,黄河滩上能行船。于是又有人说,鱼王爷不懂节气。可鱼王爷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来雨,井里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鱼王庙的香火,终于还是很旺。
有香客在远处招手,斧头便走出芦荡,把人接进来。他常在庙台上往四下看。还是那条很隐蔽的小路。芦荡又长起来了,比先前更见茂盛,更见稠密,外人依然进,不去。香客进了鱼王庙,斧头帮着点香,摆供。香客走了,供果就归他吃。
鱼王爷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