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鬼。自从你姑父谷镇长被人绑了票打死之后这里就闹鬼了。这个是林家的大小姐吧?听声音就像,这闺女说话给你姨给你妈声调一样样的,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她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林夕萍的身子一边说,长高了,恁妈死那会儿你才到我这儿。她在自己身上比了—下说,你姑父死你不知道?也难怪,那时你们都到外边读洋学堂去了。每天到了夜里恁爹就赤着脚从屋里跑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叫,鬼,有鬼,谁也拦不住。每天夜里我都会被他的喊叫声闹醒,他得了梦游症,他在镇子里的街道上不停地奔跑,没想到了他这种年龄还会得这种怪病,可是—到白天,他又跟好人一样。后来他请人算了一卦,就搬走了,搬到镇东的吴家湾去了。
孙老太那些不连惯的话语使米陆阳失去了进到他曾经生活过的药店里去看一看的愿望,他一边从腰里摸出两块银元放到孙老太的手里一边说,大娘,这钱是我孝敬你的,改天我再来给你说话。他拉着林夕萍就往回走,他没有感到黑脸汉子那有些惊异的目光,孙老太那些不连惯的话语又从他的身后传来,但那些梦幻一般的话语对他来说已经不太重要,这个时候他更加急切地想看到他的父亲。他和林夕萍来到火神阁的时候,他们被一个声音叫住了,他们立住,看到谷雨从东街里走过来。由于行走的缘故,他们看到了在谷雨的面额上浸着细小的汗珠,他说,表哥,你们出来了?
我想到药店看看,没想搬走了。
是呀,搬走了,搬到吴家湾去了,我刚从那儿回来。
你去了?我和小萍正要去那里。
现在晚了,晌午了,咱先回去吃饭,吃了饭再去不晚,你们回来的事我都给姨父说了。
你见到恁姨父跟恁大姨了?
见到了。我也有好多日子没见过他们了。谷雨说着看了表姐一眼。他的目光和神情在米陆阳看来和昔日躺在病床上的伤兵没有太多的差别,这使米陆阳有些隐隐的不安。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北街里传来了马蹄敲打街道的声音,他们一齐看到了青龙风。青龙风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骑在那匹马上,注视着他面前的三个人。那三个面色不同的本地人立在洁净的红石街面上,像立在凝聚的血块上,这使他隐隐地闻到了战火硝烟的气味。他坐在马匹上,走动的马使得他们仿佛一些影子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他一一地审视着他们,目光最后落在了林夕萍的身上。林夕萍身上蓝色的旗袍,使他如同一个游子在异乡看到了故乡久违的湖泊,这在他的心里又一次涌起了想拥有那湖泊的渴望。
由于谷雨和青龙风的出现,在那天上午米陆阳和林夕萍没有到镇东的吴家湾,谷雨在昔日的林家大院设宴招待了客人。面对林夕萍,青龙风喝得酩酊大醉,倒在酒桌边,酒菜的汤汁弄脏了他的衣衫。同样喝到七八成的米陆阳在谷雨和林夕萍的帮助下把青龙风架回了东厢房,他们为他脱去外边的衣服,没想到从青龙风里面的衣兜里滑出来一封信,在信封上米陆阳看到了下面几个字:
张岚峰军长亲启
这几个字使米陆阳出了一身冷汗,酒顿时醒了许多,他颤抖着从里面掏出来一封信,那信是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何国柱写给救国军第七军军长张岚峰的亲笔信,何国柱将按照蒋委员长的手谕和张岚峰进行会晤,在选定地点确定时间之后,要对有关战争与联合的事宜进行谈判。信的内容仿佛一盆凉水泼在了米陆阳的头上,他一下子清醒了,他喃喃地说,原来调查霍乱病况只是一个幌子。他眉头紧锁,回到故乡而产生的快乐被这突然出现的事件挤跑了,在淡淡的酒气里他看着躺在床上的青龙风,又如同身陷在异乡漂泊的岁月里,有关战争、硝烟和死亡的一些事情又回到了他的思想里。他把信件装回青龙风的内衣兜里,又晃了晃青龙风,烂醉如泥的青龙风并没有消除这个信件带给他的不快,他对谷雨说,走吧,我们走。他下意识地揽住林夕萍的肩,他感到林夕萍握他的手的手也有些颤抖。
林夕萍
黄昏降临的时候林夕萍和丈夫再次回到了镇子,下午的吴家湾之行使他们同时感到了劳累。她和米陆阳一起去东厢房里看了一次青龙风,青龙风仍在酣睡。他们在淡淡的酒气里走到他的床前,米陆阳拉出青龙风的手脖诊了诊脉搏,之后他问守在那里的士兵说,他醒了吗?
没有,他一直这样睡着。
绿豆茶熬好了吗?
熬好了。
让他喝。米陆阳走到门口说,叫醒他,让他喝。他和林夕萍一块走到院子里,四周的房屋都已经被灰暗的光线所笼罩,只有头顶上的那片天还有一些灰红的光亮。林夕萍望一眼愈显高大的后楼,穿过那几盆菊花走进西厢房,她说,点不点灯?
不点吧,米陆阳说,我快累死了。
林夕萍也半卧在床榻上,躺在昔日自己熟悉的屋子里,望着黑暗的一点点躲进屋子,但她的脑海里仍旧晃动着她在姨父的药房里看到的另一番情景。尽管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一次次在病房里在战场上看到伤兵或死尸,但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还是使她感到凄悲,因为这个垂死的孩子使她再次想到她死去的爹娘。下午她和米陆阳一块前往吴家湾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遇到那个得了霍乱的孩子,那时她和丈夫怀着同样的急切的心情,想尽快地见到她的大姨和姨父。秋日田野的风光把她带回了童年,一些往事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她立身回望,她再次看到那座他们刚刚离开的城门。往昔的日子里她记得那上面时常有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可是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片渐渐变黄的树枝杂乱地在城墙后面摇动。
走呀,大小姐。与他们同行的红鼻子老七说,过了这片高梁地就到了。果然,在他们穿过那片高粱地之后,红鼻子老七停下来朝前指了指说,那儿就是吴家湾。
阳光下林夕萍果然看到了一个半青半黄的村庄,树木覆盖了村子里所有的房屋,紧紧相连的树冠仿佛一个伞盖。这个村子对林夕萍来说没有一点儿印象。她看了丈夫一眼。米陆阳紧紧地绷着他的面孔,自从出了林家的宅院他就一直这样面色肃然,他们一同行走在通往镇外的街道上,只听红鼻子老七不停地和路人打着招呼,从没有听到他说过一句话,现在林夕萍看到她的丈夫面色更加冷寒,她知道这一切都来自那封书信。那封书信破坏了丈夫愉快的心情,即使现在他们面对多年不见的姨父和大姨所居住的村庄,也没能改变他此时的心情。他们默无声息地往前走,村庄渐渐临近,他们看到一些浸透了秋雨的草房和黄土泥墙,他们听到了狗的汪叫。在村口他们看到一个身穿土蓝布褂子手提渔网的中年人,那个人看他们一眼又继续往河边走,他手中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的渔网使他们再度想起颍河。米陆阳和林夕萍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在通往吴家湾的土路上他们再次专注地对这条故乡的河流进行瞭望和想象,对岸远处几棵孤单的树使他们产生了苍茫洪荒之感。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继续沿着泥泞的土路往村里去。他们看到不远处的村路上围站着一些灰色的人,一个女人凄泣的哭声夹杂着一些中药气息从空中飘荡过来,红鼻子老七说,那就是米先生的诊所。
这年秋天的一个午后,米陆阳在离开故乡多年以后再次见到了他的亲生父母,这次相见没有他想象之中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当他们来到广仁堂药店的时候,林夕萍看到她的姨父正在给一个孩子诊脉,有一些黄水从那孩子的嘴里流出来,滴在抱着他的妇女身上。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停住了哭泣,目光木呆地看了一眼出现在人群之中的那两张陌生的面孔。林夕萍看到在她的脚下是一些新垫上去的草木灰,尽管这样林夕萍还是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臭气扑鼻而来,她不由得掏出手绢捂住了鼻子。米先生手把孩子的脉搏,看到了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米陆阳和林夕萍,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脸色变得木然,站起来没说一句话就往过厅里去。林夕萍听见米陆阳叫了一声,爹,也随着跟进去。在过厅的太师椅上,林夕萍看到了面色苍白的大姨,看到大姨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在许多年前的那个细雨蒙蒙的秋天里也是这样面色苍白地坐在玄色的太师椅上,她的眼睛一热就叫了一声,姨妈。她的姨妈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颤抖的手把林夕萍搂在怀里,她迭声地叫着,乖,我的乖……泪水同时溢出她的眼眶,滴落在林夕萍的脸上,和林夕萍的泪水汇融在一起。米陆阳扶着米先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思念的父亲,他感到抚摩自己脸庞的那只浸泡着中药气息的手是那样的冰凉。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女人悲恸的哭声,张屠户驼着腰小跑着进来,他一下子跪倒在米先生的面前,他湿咽着声音说,快,快点儿,小春没气了……
米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趔趄着往外走。米陆阳忙上前扶住他,在众人闪让出来的路中他们来到屋外,在小春娘俩身边停下来,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在他母亲的怀里已经没有一点呼吸。女人的哭嚎声在他们的耳边不停地飞扬,阳光照在孩子眼球深陷的小脸上,他的面容好像一块被雨水浸泡得太久的肉皮。米陆阳说,得的啥病?
霍乱。
霍乱?米陆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说,我的天。由于这种情景的出现,完全破坏了米家父子在分别多年之后相见时的快乐情景。米陆阳的话使林夕萍再度想起她死去的父母,她知道她的爹娘就死于霍乱,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她却仿佛又置身于那场无边无际的秋雨里,在那场遥远的秋雨里父母离她而去,现在她面对渐渐昏暗下来的空间,恍惚看到她母亲的身影,这时她听到从外边传来一个呼唤她的声音。是的,是在叫她,萍萍。这种声音常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她不知道现在这个声音是她的幻觉还是真有一个声音在溟蒙之中呼唤她。她下床用火镰子打着纸煤点燃蜡烛,烛光在她面前晃动了几下,就在黑暗里膨胀起来,她看一眼躺在床上已经入睡的米陆阳,就一手掌着烛台—手护着烛光走到院子里。混沌的夜色在烛光里四处逃遁,在寂静的院子里她没有看到另外的灯光,她寻着那个呼唤她的声音来到后楼的花格门前。在烛光里她看到有半扇楼门被谁推开了,就这时那个呼叫她的声音消失了,望着半开的花格门她的头皮麻炸了一下。自从她的爹娘离开人世之后,她再也没敢走进过这座阴暗的楼房,在后来的一次次的想象之中,这座终日响着风铃声的楼房变得恐怖而神秘。然而正是这种恐怖而神秘的感觉曾经唤起过她无数次的渴望,她渴望进到爹娘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看一看。当今天早晨她踏进这所院子看到这座楼房的时候,那种恐惧神秘和渴望就一起在她的心里涌动,那些混杂了的感觉沉沉地压住她。现在她终于在那声音的召唤下立在了这座楼房的花格门前。她在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推开另一扇关着的花格门,在她进门之后,她看到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立在后墙的方桌前,她惊叫一声,烛台就从她的手里脱落下去,破碎了。在突然涌来的黑暗里她听到屋外楼角上的风铃被突然刮来的风惊动,在风铃声里她听到有一个湿哑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是大小姐吗?你是大小姐吗?别害怕,我是何立山,何立山你还记得吗?你爹娘死那年我就在他们身边,你想知道你爹娘是咋死的吗?你爹娘是你姑父和你姨父合谋害死的,大小姐,这你不知道吧?你爹开烟馆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爹光顾忙着开烟馆,却没有工夫伺候你娘。你娘有病,每回都是米先生给她看,一回两回他们就看到床上去了。你知道我说这话是啥意思吗?你姨父跟你娘相好!有—回他俩正在床上睡觉正好被你姑父碰见了,你姑父就要挟你姨父一块害了你的爹娘,分了你们的家产。大小姐,这都是真的,哈哈,你爹,林如涛,他让我吸干了几十亩良田,没想到他老婆让人占了还死得那样惨,哈哈,死得那样惨,被人毒死了,哈哈,被人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