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萍在那声音里缩成一团,那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她看到那声音随着一个黑影闪出门去,消失了,但她感觉到那些声音依然存在她的四周,最后化成无数只黑色的手朝她抓过来,她尖叫一声夺门而出,在林家深深的宅院里一边呼叫一边奔跑,鬼——有鬼——有鬼——在她跑过过厅的时候,和一个奔跑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一只鸽子从他的怀中飞落,他一下子抱住了林夕萍,一边搂紧她一边吟叫,萍姐,萍姐……林夕萍在恍惚之中看到了她的表弟谷雨。
谷雨
谷雨听到白马打喷嚏的声音在清冷的晨曦里四处传荡,他穿过过厅却意外地看到青龙风立在马前,他怔了一下走下台阶说,起得早。
青龙风一边抚摸着白马的鬃毛一边说,进城吗?
进城。
奔丧?
谷雨看了他一眼说,你咋知道?
青龙风笑笑看了看立在一边的麻脸和红鼻子老七说,带马进城吗?
不带。谷雨说,让老七送我们到黄水边。
去很多人吗?
不。谷雨指了指麻脸说.只去我们两个,现在城里来了日本人,不像以前了……
和你同往乐意吗?青龙风没等谷雨说话就又接着说,到了你这里就应该到城里看看,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老包铡四国舅的故事,就是在淮阳吧?淮阳以前叫陈州是不是,城里还有人祖伏羲的陵墓是吗?
是的。不过现在谁还有心思去看那东西。他看青龙风一眼说,如果你想去,也行,日本人又能怎么样?
就走吗?
就走,还有四十里的路要赶。
那好,你们先走。青龙风说,我和陆阳兄说句话随后就跟过去。
谷雨没有再回头看他,他在马蹄撞击青砖甬道的声音里往前走,秋日清冷的空气也没能使他处于疲劳状态的大脑清醒过来。老丈人死亡的消息从城里传来,这并没有使谷雨意外,在他恍惚的感觉里,那个身上仿佛没有骨头终日躺在床上拉屎拉尿的老头早已经被装进了黑漆的棺材,他对站在身边的麻脸说,准备准备,明天一早进城。
谷雨看着麻脸转身沿着花坛走进过厅,才慢慢地转回身来,他微微地驼着背立在那里,看着阳光无声地洒遍每一片应该洒到的地方。在午后的阳光里,他看到在后楼前的空地上有隐隐的水汽上浮,阳光焦毒地烘烤着他的脊梁,他感到有一些细小的汗珠从他的后背上渗出来,小虫一样往下爬动,这使他心中又浮出那种隐藏已久的恐慌。那恐慌自从他随父亲住进这所院子之后就深深地潜藏在他的心里。他立在那儿看着他的身子如同一张灰黄色的草纸被风掀动着,在地上一上一下地摔打出声音来。由于这种声音的出现,那种潜藏在他心中的恐慌一下子明朗化了。寂静的院子里只有风在四处走动,那些无形的风在他的感觉里变成了无数只眼睛,那些眼睛从四面八方阳光一样聚射在他的身上,使他冷汗淋漓。立在温暖的阳光里,谷雨心里却一阵阵发寒,他几乎是小跑着躲进了西厢房里。西厢房里没有一个人,他知道表哥和表姐都到镇东吴家湾去了。他立在床前想像着米陆阳和萍儿一同躺在床上的情景,这使他难受。他抓起萍儿换下来的内衣,弥散着萍儿气味的内衣使他嗅到了鸽子身上的气味,他的耳边立刻响起了鸽子在空中快速扇动翅膀的声音。他丢下衣服走出西厢房,在充满阳光的空中,他没有看到飞翔的群鸽,这使他有些迷茫。他喃喃地叫—声,萍姐……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穿过阳光来到东厢房里,东厢房里的酒气使他清醒过来,他看到青龙风仍旧在床榻上熟睡。他立在床前望着青龙风的胸膛一起一伏地扇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手指伸进了青龙风的衣兜里,可使他感到惊奇的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信。他清楚地记得米陆阳把那封有关谈判的信件从地上拾起来看后又装进了他的衣兜里。他怀疑那封信又从青龙风的身上脱落下来,可是他几乎找遍了床上床下也没有看到那封书信的影子,他很失望。他在失望之中走出东厢房,出现在他面前的阳光再度把他带回到刚刚离去的恐慌里。后楼的风铃无端地在他的听觉里响起来,他抬头朝后楼看一眼,在阳光里他却看到有一股阴冷之气从没有关严的花格门里涌出来,他似乎又感觉到了舅舅和妗子的目光,他的后背不由得一紧一紧的。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白马打喷嚏的声音。谷雨快步穿过过厅,在南院的马厩里他看到了他的白马。在往日的这个时辰,白马的精神总是萎靡不振,今日它却一反常态。白马目光闪闪地望着他的主人,把头高高地扬起来,又响亮地打着喷嚏,它的一只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谷雨走过去解开马缰,没有走出大门他就翻身上了马。在这个时候,他很想离开这个院子,由于白马的出现,他得以实现这个想法。白马的蹄声起先敲击着青砖甬道,之后又敲击着红石街道,最后穿过北城门来到了秋日午后的旷野里,在阳光下谷雨立马远眺。在天午后,谷雨再次看到了他家的墓地,那片阴气丛生的松柏树林,他同时也想起了烟鬼何立山。他策马奔向那片墓地,可是在那里他没有见到何立山。在那个秋日的下午谷雨骑在马上奔走了许多地方,他不停地向在田间劳动的农人打听何立山的去向,可却没人见过那个骨瘦如柴的何立山。
现在马蹄敲击石板街道的声音使前去奔丧的谷雨再次想起他昨天骑马在田野里奔走的情景,那个时候他急切地想再次见到何立山,可是一直到黄昏降临他也没能如愿。他牵着白马无精打采地回到镇子里,久久地在马厩里徘徊。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看到米陆阳和林夕萍手牵着手从外面走进院子,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走进过厅,他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点点地淡弱下去,这使他感到痛苦。他搂住白马的脖子泪水就无声地涌出来,白马停住咀嚼用嘴去蹭他的肩膀,他感到白马呼出的气息一浪又一浪地在他的面颊上滚动。萍姐……他这样在心里叫着,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在暗下来的光线里他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他想,这是在叫我吗?他走出马厩,来到厢房里,在厢房黑暗的光线里他清楚地看到了那群白色的鸽子,他轻轻地走过去,在鸽群边蹲下来,伸手捉住一只,他在鸽子咕咕地叫声里喃喃地叫着,萍姐,萍姐……就这时他听到林夕萍真切的惊叫声从后院里传来,他把鸽子抱在怀里往外跑,在过厅前他和奔跑过来的林夕萍撞了个满怀,鸽子从他的怀里飞落,他一下子抱住了林夕萍,紧紧地抱住她,嘴里不停地叫道,萍姐,萍姐……林夕萍在他的怀里仍旧惊魂不定,鬼,有鬼……她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然后她感到谷雨那热烘烘的嘴朝她压过来,她一边推着他—边仍旧叫着,鬼,有鬼……在慌乱中他没有听到从后院里奔过来的脚步声,直到一道强烈的手电灯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才清醒过来,他听到青龙风仍带有醉意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谷雨现在立住脚,他再次回身看望,他想在光亮里看清青龙风那张在黑暗里看不清的脸,但在他的视线里,现在只有那道城墙,初升的太阳把寨外的田野涂染得光彩迷离。
来了,他们来了。麻脸在他的身后说。谷雨也看到了青龙风和他的手下一同走出镇子的北门,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青龙风
三天之后的半夜时分,青龙风和米陆阳他们一同走出了林家大院。青龙风对他身后的话务员说,你到河边去,让他们把船开到镇东吴家湾的河边等着。
米陆阳说,算了吧,我们还是从这儿上船走吧。
青龙风说,那不行,你这么多年才回来一次,走时无论如何得给老先生说一声才是。青龙风然后叫住已经走出几步远的话务员,他说,到船上给军团参谋部回电,我们如期返回。随后他对一边站着的谷雨说,谷老弟,你不去送送你的表哥和表姐?
谷雨抬头看了看灰暗的街道说,好吧。青龙风在稀疏的星光里没有看清谷雨的表情,他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一下说,走。
他们的脚步声在沉静的镇子里杂乱地响起来,有一个半夜起来小便的裁缝在窗前最后一个看到那群灰色的影子朝东而去。他不知道这群人为何在半夜时分离开镇子,他对躺在床上的婆娘嘟囔了一句,天真的开始冷了,完后就又进入了梦境。在那个秋夜里,青龙风在接近城门的时候立住了脚,回身望一眼他身后这个模糊不清的镇子,像以往的许多次漂移在异乡的土地上一样,这个镇子似乎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那片一望无际的被黄水淹没的土地使他记忆犹新,他策马在阳光下沿着那片黄水的边缘奔跑,可是他没有看到那片黄水的尽头。后来他和谷雨在那个进城的上午一块立在那片黄水边等待摆渡的木排的时候,望着那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的黄水说,真是不可思议。
谷雨说,啥不可思议?
这片水。青龙风说,这水从黄河里流来就能挡住日本人,真是不可思议。
谷雨没有再说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青龙风说,你们这次来不光光是为了调查霍乱流行的情况吧?
青龙风转过脸来注视着谷雨说,你说啥?
谷雨笑了,他说,在你的身上,现在还带有一封面呈张岚峰张军长的信对吗?
青龙风面色变得有些阴冷,他说,你见到这封信了?
不是我见到了,是我表哥米陆阳见到了,他和你一样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不是?
青龙风沉默不语,他转过身看着在阳光下闪耀着的从几百里之外流淌过来的茫茫的黄河水,真切地感受着从水面上吹来的秋风掀扬着他的衣服。现在那秋风在夜空里在他的头顶上不停地晃动着树梢,有几片叶子在他的面前飘过,他没有看清那些叶子在夜色里飘落的姿态。他最后看一眼这个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印象的镇子,而后穿过城门,走进茫茫的秋季之夜。
空旷的田野被深深地埋在夜色里,沉睡在梦中的有些疲惫的土路被他们杂乱的脚步所踢醒,黄土路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被灰色的夜幕所覆盖,土路还没有呓怔过来就又在远去的脚步声里入睡了。青龙风走在这异乡陌生的土路上极力地想分辩出林夕萍那杂在人群里的脚步声。在那个凤台小城第十五军团临时医院里,青龙风躺在床上曾经许多次渴望那脚步声走近他,在他的感觉里,现在那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知道那脚步声最终将在他的身边停下来,然后再跟着他一同走向远方。由于他在行走中沉浸在这种痴想之中,在从颍河镇通往吴家湾的土路上他似乎没有听到任何人的说话声,在接近吴家湾的时候,他被对面传来的拉动枪栓的声音惊醒了,接着他听到了口令声,淮水。
黄水。青龙风在夜色里答到。他和米陆阳同时看到在黑暗里远远近近都活动着人影,突然出现的情况使米陆阳有些意外,他对青龙风说,咋回事,哪儿来的部队?
自己人。青龙风说着走过去,一个军官走过来朝青龙风敬个礼,说,包围完毕,等候开火命令。
青龙风在黑暗里笑了一下,他对跟上来的米陆阳说,陆阳兄,这一个营在天亮之前有足够的火力把这个小村子化为灰烬,你信吗?
怎么回事,米陆阳被突然出现的情况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怎么回事?
这你很清楚,青龙风说,不是你亲口说这里流行霍乱吗?在夜色里,青龙风听到米陆阳的牙齿在打颤。他看到米陆阳伸出手指着他说,你……
青龙风说,不过我可以给你留三十分钟的时间,把你的双亲接出来。
林夕萍一把抓住米陆阳的胳膊说,我也去。
青龙风说,你不能去,陆阳兄一个人会更快些,女人家总是会误事的,你说是吗陆阳兄?
米陆阳推开林夕萍说,好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接他们。
青龙风在夜色里看到米陆阳有些单薄的身影往村里奔去,不到二十步,青龙风就对身边的随从说,开始吧。
青龙风的随从抬起手中的枪,朝着远去的米陆阳一连开了三枪,米陆阳倒下了。青龙风听到林夕萍惊叫着朝前奔,他上前一步搂住了她,林夕萍在村子四周突然响起的枪炮声中昏迷了过去。
这时谷雨来到青龙风的身边,他说,把她交给我吧。
青龙风说好呀。他一手搂着昏迷的林夕萍一手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谷雨的腿上就是一枪,谷雨惨叫着跌倒在地上。青龙风用枪指着谷雨说,你不觉得有些事儿你不该知道吗?说着,朝他身上又补了两枪。在灰暗里,青龙风没有看到谷雨临死前那张痛苦的脸。他把枪插回腰间,双手抱起林夕萍朝河边走去。在河岸边青龙风停下脚步,他吻了一下仍在昏迷之中的林夕萍,然后转身回望,他看到村子四周的枪炮声惊醒了沉睡的夜,村子里燃起的冲天大火改变了夜间的某种颜色。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下河岸,在河水的映照下,他清晰地看到了泊在水边的那条货船的身影。
1995年。
原载《花城》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