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和武彤彤以恋人姿态出现在杨星辰夫妇和李皓面前时,他们惊愕得下颌脱臼了几秒钟才合上。李皓说:“深圳速度嘛。”
“都啥年代了,你土鳖还是傻根啊?”杨星辰纠正,“这叫互联网速度,这叫——一切皆有可能时代。”
我自嘲:“你们知道我这人,先天发育不良后天发展失常,晚一步晚十步,再不放进高压锅里怕是赶不上趟啰。”
“这个不取决于你晚熟还是早熟,取决于你是否是土鳖。”杨星辰喝得有些高了,醉醺醺的,“土鳖放进高压锅里多长时间,拿出来还是——土鳖。”
“精辟!作家这碗饭还是你来端算了。”我笑。
李皓和一个山东画家合租,没一只宠物,却只能用“狗窝”来形容,以至于我一直怀疑单身男人都是属狗的。李皓一大早就安排这顿火锅,去超市采购了很多材料,然后就乖乖地给我和杨星辰做起了帮手。杨夫人陈菊和武彤彤在客厅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蒜择菜。大汗淋漓地吃了一个小时,又打了两个小时纸牌,我们才赶回城里。
当夜,我和武彤彤在宿舍门前听见里面传来沉闷的喘息声和尖叫声,让人尴尬又兴奋。在楼道里沉默而狂热地抚摸热吻了一阵,武彤彤带我去了她的宿舍。我如同深入敌营的特工,寻找机会绕开门卫的视线幽灵一样上了楼,屏住呼吸,悄悄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
狭小的两居室,客厅很小,电视柜、沙发、茶几和折叠起来的餐桌,满满当当。另一间住一位恐龙级灭绝师太。这位哲学讲师匪夷所思地具有小市民爱嚼舌头的庸俗病,如果考虑到哲学家超常的思辨能力和语言才华,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一经她口都可以变得形而上地荒诞不经和灾难性地骇人听闻。文人相轻,女人相轻,才女加倍相轻,两位师太室友关系形同水火。
在外面武彤彤就吩咐我,最好不要给她任何传播流言的机会。我只能花五分钟冲澡,因为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太居然有着俗人另一个毛病——尿频。如果半夜在卫生间撞见个陌生爷们儿,她肯定会被吓得既无法仰望星空,又无法拷问大地,没准落下个暂时性性功能障碍和永久性大小便失禁什么的。
武彤彤的房间只有七八平米,简单家具,一架学生宿舍里的小铁床。她已经打理行装,一部分寄回老家,一部分送人,房间有些乱。但乱而不脏,主要是衣物和书籍四处散落。室内没空调,烤箱一样闷热,武彤彤打开电扇,再撑开纱窗外的玻璃窗。我穿着拖鞋,拿着浴巾,幽灵一样闪进狭窄的卫生间,提心吊胆地冲了个澡,又幽灵般潜回那个小屋。武彤彤再如法炮制。
武彤彤拿出她的签证和十来封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给我看,都是全奖。我对她的敬意立马如山洪暴发,我轻声而由衷地赞赏道:“不愧是学术灭绝师太啊,连美国佬都怔住啦。”
铁床的晃荡声在午夜异常刺耳,在床上欢娱片刻便停下来,移师自制的地铺。世纪末一个夏天的后半夜,一种压抑了的高烈度男女情欲,如同尘封了数千年的岩浆,汩汩喷薄而出。我们拼命压抑住欢快的声响,她甚至用枕头压住自己的头,但低沉、尖锐而快乐的歌唱,依然隐约而坚韧地传来。微弱的光线里,武彤彤深邃而发亮的眼眸,荡漾着无法遏制的迷醉;她光滑温热的身体,则像随音乐起舞的银蛇一样,竭尽所能地展示她愈发柔韧的身姿和快乐的痉挛。
有两次,对面门发出“吱”的一声,武彤彤立即示意中止,我便如中了孙大圣的定身法,瞬间如一具保持战斗姿态的雕塑,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寂静中,我听见哲学师太走进卫生间,片刻发出清晰、形而下的嘘嘘溪流声。随着一声轻轻的“砰”声,武彤彤用身体语言发出了恢复战斗的信号,蓄积了新的能量的我们便加速度攻击,发出新一轮更加激烈的搏杀。我们在黎明中安然睡去,再次醒来时,忽然听见一男一女在客厅里对话。武彤彤对我耳语:“她男朋友来了。那男的都五十岁了,谈七八年都不结婚,你说怪不怪?”
“形而上学嘛!”
不久他们又打开电视,传来乒乓球比赛的声音。在距离他们直线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我和武彤彤如蛇一样纠缠,无声无息纵情又一次。我想出门,武彤彤却犹豫不决,让我有些不悦,我问:“她可以带男朋友来,你为什么不能?”
她嘘了一声,低声说:“我从来没带过男人来,要出国了突然带一个来,她知道了还得了?你要我晚节不保啊?”
不久,对面房间里传出地动山摇的快乐呻吟。我低声笑着:“出早操呢!”
“坏!”武彤彤掐我。
我们也被诱发出最后的斗志。那热火朝天舍生忘死的局面,就跟TMD一场劳动竞赛似的。趁着他们激战正酣,我先鬼魅般晃出了门。武彤彤十多分钟后才出来,一脸从容。
城市的每一寸空间,都装着一个不同的精彩故事。绝大多数都被时间、空间、钢筋水泥和人类的自我封闭隔断了,银幕上、铅字里和街头流行的,永远都是拙劣的山寨货。
余下的两天,武彤彤陪我见了两个编辑,有个还是她同门师哥。我则陪她去做头发,洗牙,还进行了大量采购,那时中国货还没在美国泛滥,国内便宜得多。武彤彤开了个购物清单,除了自己,还要帮一些同学代买。我们按清单跑了好几个大商场,大包小包地进出商场和出租车,我开玩笑:“连被子被套都带过去,跟出远门的民工似的。”
“哈哈,我就一民工,过去给教授干活,不是民工是什么?”武彤彤笑。
我还陪她去订了北京飞往纽约的机票。
这天午后,武彤彤将我带到她的办公室去帮她收拾个人物品。等钥匙一交,她就跟这所牛气冲天的名校没现实上的联系了。门卫认识她,所以我没留下“来本楼目的”的案底。整层楼都没人,凉爽、沉闷而静谧,我们行走时,楼顶不时回荡着空旷杂沓的脚步声。办公室大约有七八张办公桌,两个长沙发靠两个墙边摆着,一些文件柜四处摆放,放在桌上的电话被锁在铝制小盒里,只露出话筒。我指着电话笑起来:“最高学府也搞这一套?跟我以前那破公司似的。”
“那可不?打个破电话,还得看人脸色。你说这地方还能待吗?”她说。我从她身后搂着她,她挣脱了:“你坐下来,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还来这儿谈,弄得公事公办似的。”我笑。
“你给我严肃点。”她挣脱我,“谈事情就需要这样的环境。”
“我们的确该谈谈了,大老远来北京和你谈稿,稿子没谈一分钟,人倒搞上啦。”我嬉笑着坐沙发上。
“下流!那个不用谈,写东西越个性化越好,我没法谈,我不想把我脑子里那些条条框框移植到你脑子里去,那是害了你。”她话题一转,“你想去美国吗?”
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废话嘛。”
“我能把你带过去。”
“你怎么把我带过去?搁那大箱子里?”我笑。
“我给你办F2?”
“什么是F2?我只听说过F1,方程式赛车啊?”我愣了。
“哪跟哪啊?F2是陪读的签证。”
“哦,陪公主读书,这生意好啊。”
“是陪老婆。”她脸一红,又狠狠地说,“哼,算便宜你小子了。”
“哎——呀妈呀!”我禁不住搓起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既能去美国还白捡个老婆,灭绝型的,这便宜够大。”
“可不是嘛,你傻人傻福呗。”武彤彤话锋一转,“但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
“还有条件啊?”我纳闷起来。
“当然啊,要不我凭什么找你啊?”
“那是那是,洗耳恭听。”
“你也必须读书。”
我就像吃了炸药一样跳起来:“你觉得我还不够傻吗?——都是书读的!”
“人家教育体制和这两回事。”武彤彤说,“咱这样的人过去了惟一出路就是读书。”
我面露难色:“我可能不行,就算为了你去拼老命,可我连留学的资格都没有,你知道我只是专科文凭——难道我去读本科啊?”
“哎——,我算倒霉了,怎么就遇到你这一半成品毛坯?”武彤彤一下泄气了,“不说名校,你怎么连一普通本科也搞不定啊?看上去机灵得跟猴子似的。”
“你这是学历歧视!我告诉过你了,我是自觉抵制野蛮的高考制度。像我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是无法用中国现行教育体制来衡量的。很多伟人都无法用这个庸俗标准来衡量。”我有些恼羞成怒了,一一列举,“爱因斯坦、爱迪生、比尔·盖茨、钱钟书、沈从文、湖南韶山冲的毛伢子……凭什么你来考核我,就因为你比我多看几本书?太可笑了。——大学就是一个学术猪圈!久居茅厕不觉臭……”
“强词夺理!不行就不行,少找客观原因。这个社会只能你去适应它,不能让它来适应你,你以为你谁啊?太子党啊?”她驳斥我。
我像一个倒霉透顶的被告,向救世主诉说他的冤情:“说实在的,我是偏科,当初如果数学能考个七八十分,我也能来北京和你做同学啦。其实我数学整体也不差,就讨厌TMD微积分和极限,这种排排坐过家家似的愚蠢推理有什么实际用处?还占那么高比例,全是连环套,错一道题,全错了——连坐嘛。”
她笑起来:“我知道你这人没逻辑思维能力。那你完啦,GRE里面有三分之一都是逻辑。”
“别跟我提GRE啦,我不是连资格都没吗?”
“唔——”武彤彤忽然茅塞顿开似的微微点点头,“死马当活马医,也许有救。”
“什么意思?去人民大学门口买一张文凭?”我压低声音笑起来,“那里卖文凭的倒多,就你母校,也不过区区三百块钱,不过我丢不起那人。”
武彤彤厉声打断我:“你疯啦?谁让你去干那事?即使过去了,逮着你你就完蛋,还把我牵连进去。美国是信用社会,你以为跟你们村啊?”
“那怎么办?”我一脸茫然。
“你不是有自修本科考试成绩吗?有些美国大学是认账的。现在的问题是——成绩还有效吗?”
我眼前一亮,我都忘了这一茬啦。我说:“应该有效,不过早就没考啦。自我成为职业社会活动家,我就彻底打消了混文凭欺世盗名的卑微念头啦。”
武彤彤制止道:“别贫嘴了,你说还有几门没过?”
“好像三四门吧,不过最要命的是要考第二外语,自修英语本科是最难的,很不公平啊。”
“你没学过第二外语吗?”
“大学时开的惟一第二外语是俄语。”
“那就应该没问题啊?”她疑惑地看着我。
“当时是选修课,我没怎么学。”我狼狈中自找台阶,“我对俄语没兴趣。”
“我的姑奶奶!你这人真麻烦,我算没辙了。”武彤彤颓然无力地捂住了头。
气氛凝固了片刻,我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学过法语,自学的,但——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武彤彤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再复习复习,以最快速度拿下自修本科,然后就可以考GRE和托福了。”
“那得多久啊?”我忧心忡忡。
“就看你了。一般的,考G和考T大约用一年到两年时间,最牛的半年能够拿下。”
“你呢?”
“你说呢?”她得意洋洋的样子。
“呵呵。”我揶揄道,“我忘了你是中国考试机器里锻造出来的标准件了,这时候优势显出来了。”
“怎么说话呢?”她揪住我的嘴,“我没优势怎么拿到十多个大学的Offer,个个全奖。你行,怎么不给你啊?”
我偃旗息鼓不战而降了。武彤彤打开她锁着的办公桌,拿出一本本砖头厚杂志大的考T考G资料。她说:“你命好,遇到我,这些资料幸好没送人。你带回老家去先看着,不过你还要买一些‘纽东方’的最新资料,复习几个月,然后来北京‘纽东方’总部上个培训班,再复习两个月就可以去考啦。”
我把资料放进一个大袋子里,咕哝着:“口口声声谈稿子做生意找工作,原来是进京赶考来啦。”
“那可不?你那个小老板同学不是说现在是‘一切皆有可能’时代吗?”武彤彤笑说,然后正色道,“限你一年到一年半内拿下所有考试,否则你别去美国啦,那儿可不养闲人。我只给你这么多时间,我可等不起。”
“判处我有期徒刑啦。”我抱怨,然后恍然大悟似的,“我怎么糊涂了,既然你给我办陪读,我何必要考试呢?”
“我知道你不爱读书,或者说不爱考试,我把你办过去,你不读书怎么办,我还得把自己搭进去?这是终身大事,你这种人,我得防着你一点。”她很冷静地说,又安慰我,“过去再申请也不迟,只要你过了这些考试,我明年就回来和你登记,然后咱们就远走高飞啦。”
我仰着脖子眯着眼睛做憧憬状:“从此过上幸福而糜烂的生活啦!”
“流氓!”她嗔笑着扑向我。
“注意场合。”我躲着,“你疯了吗?”
“我就要,人生难得一回疯嘛!”她起身,调皮地说,“我去上个卫生间。”
“我也去——暗中保护你。”我一脸鬼笑,随她而去。
“讨厌,你窥视癖啊!”
在这所中国最牛逼的大学之一的办公楼一个僻静而闷骚的角落,我们的激情在沙发上、办公桌上、办公椅上、窗户边框和墙壁上迅速地酝酿着、炽烈地燃烧着、疯狂地释放着。武彤彤眼神迷离,嘴角抽搐却咬紧牙关。我能强烈感觉到她体内浑厚、炽烈而坚韧的括约肌充满节奏地跳动着,像一个频率不规则的活塞九浅一深,拼命激活承接着我的反作用力;她源源不断的爱液滋润着我干涸的灵与肉,我以最大的能量感应着她置换着她。我们黑洞一样的欲望吸盘似的吞噬着对方,直到耗尽最后一滴。在男欢女爱上,武彤彤最大的不同就是把它看成了一场考试或竞赛,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完全占据了操控权,自然少不了霸权主义行径。
透过窗外高大榆树的细密空隙,可以眺望远处空旷而尘土飞扬的足球场上,几个赤裸上身的男生正热火朝天地展示他们失调的身材和拙劣的球技,还没有突破禁区,几个观战的女生就拍着饭盒跺着脚尖叫:“快射!快射!”
在余下的日子里,我们马不停蹄地窜访了任何一方感兴趣的景点:颐和园、琉璃厂、雍和宫、东交民巷、崇文门教堂、鲁迅博物馆、沙滩北大红楼、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后海……我们看了两场电影,重温了《泰坦尼克号》。我们去人艺剧场看了话剧《茶馆》,随后还专程赶到老舍茶馆吃点心,喝茶看杂耍。我们去了三联书店、三味书屋和西单图书大厦,我买了一堆书,朗文词典、基础法语什么的。我们还去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溜达了一圈。我们游荡了各大名校,拜访了她的几个导师,包含两个泰斗。我们什么都谈,惟一不谈的依然是文学。武彤彤只是笼统地说:“你就照自己的感觉写好了,怎么舒坦怎么来。”
我一脸坏笑地看着她:“噢,直到舒坦为止,那得累趴下了。”
她扑上来厮打我:“你怎么这么色情啊!”
开书店做小老板的事情早就扔进了忘川,情网困住你,时间就失去了意义。我们因地制宜竭尽所能,精益求精争分夺秒,像填充黑洞一样徒劳地填充着情渊欲壑。武彤彤家人一再来电让她回家聚几天,她总是一天推一天,当她不得不走时,我掐指一算,正好三十一天,我TMD到北京度蜜月来啦!
订了卧铺票时,几乎不名一文了。我给家人报了个信,说事情正在起变化,回家详谈云云。离开北京的前一个晚上,武彤彤和我彻夜未眠,如胶似漆,时而喃喃耳语,时而相拥而泣,时而狂风骤雨。直到火车要开的前一个小时还沉醉于最后的激情。当打车赶到火车站时,只有五分钟就开车了,我像亡命徒一样跑入候车室,检票已经结束,我在工作人员的呵斥下翻过检票栏屁滚尿流地跑进去,只听铃声大作。
事后武彤彤告诉我,她突然不想让我走——她控制了床上的节奏。从学校去火车站的路上,她一直巴望着塞车。大不了赔你一张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