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戏剧性的北京之行小范围地、简明扼要地给家人唠叨了一下,他们都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但当我把武彤彤的照片拿出来时,他们的情绪又像开口向下的抛物线右侧一样坠落了。客气的,如我弟弟的新任女朋友,委婉地说:“理解,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不客气的,如我姐姐,拿出参照系:“还不如那个雪儿呢,真是漂亮无才女啊。”
浅薄的如我弟弟,毫不给面子:“哥,我看你该增加眼镜度数了,谈的女朋友一个不如一个了。”
尽管这些反应都在我意料之中,还是引得我面红耳赤,我辩驳道:“还以为我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呢?别忘了我现在是一下岗职工,说白了也就一无业游民。她确实住在‘灭绝师太’楼里,但也是名校灭绝师太里的极品。”
“什么,师太?她多大了?”我妈被弄蒙了。
“灭绝师太——”我弟弟绘声绘色地给她解释,“就是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峨眉派掌门人。眉毛是倒立起来的,面带鬼相,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凡她走过的地方,飞沙走石,寸草不生。”
我妈听得目瞪口呆,十岁的外甥女童言无欺,惊讶而欢快地手舞足蹈:“就是就是,看了觉都睡不着。”
我弟弟接着说:“男人听了她的名字腿肚子都要打颤,尿筋都要闪了。厉害吧,所以叫‘灭绝师太’。电视里放过,我有碟子,你要看我哪天拿过来给你看。”
“胡说八道。”我觉得很没面子,反驳道,“现在一些人别有用心地妖魔化女博士或女强人,第三性呀,灭绝师太呀,假小子呀,都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属于酸葡萄心理。”
我妈缓过神来,给我解围:“就是嘛,老幺说得也太夸张了。知识型、事业型女人个性强也是正常的,哪像靀城这些,弄得跟小妖精一样。人漂亮当不了饭吃,而且也就那十多年。我看她还不错,气质好,在电话里也很有礼貌,很有水平。”
“那也是,和哥哥说得拢,两个书呆子,一对呆夫妻。”我弟弟笑,“你们将来有小孩了,就叫阿呆。”
我姐姐理智下来:“也是,没十全十美的。再说还可以把你哥弄到美国去,也不吃亏。”
我这时再吐出疑虑:“但她要我读书,一读至少就是五六年,而且读那之前,还要考几个试,每个都要脱一层皮,一年半能够考下来就算天才了。”
我姐姐和弟弟都吓得摇头,吐舌头。我妈也愣了:“还有这回事?”
“是啊,天上哪会掉柿饼啊!”我接着说,“这还没完呢。考完试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你还得选专业,和美国大学教授套磁——也就是拉关系,然后准备申请材料,找人写推荐信,一封一封给美国大学邮寄过去,人家要不要你还难说呢。所以为了增加几率,你得邮寄十几份,每份上百美元。从考试到拿到Offer——也就是留学机会,再到签证,两年内能够拿下就是吉星高照啦。还不说,你这几年不但挣不了钱,还得倒花两三万呢。加上前面考试的钱,没三四万拿不下来。”
“天哪,我听得脑袋都大啦。”我弟弟说。
“怎么这么贵啊?”我姐姐大吃一惊。
“GRE考一次就要一千多,考托福一次也是六七百,很多人考好几次。还要去北京培训,一个班就是一千多,GRE和托福两个班都得上,还有上千元的资料费,北京几个月的食宿费,北京和靀城的交通费,留学学校申请费,还有去领事馆的交通费和签证费,签证一次就一百美元,连签三次能过关算幸运……你们算算要多少钱?”我一股脑地列举出来,再补充说,“即使过去了,读三四年或七八年书,拿到学位才能找工作,找到工作两三年才能拿绿卡。”
“啥叫绿卡?”我妈问。
“简单说,就是美国户口。有了那玩意儿,你才能在美国合法地生活工作。”我说。
我姐姐听得眼睛都大了:“天哪,差不多要十年!这代价也太大了,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这和十年有期徒刑有什么区别?我算是被考住啦。”我仰天花板长啸。
无论文化高低职业贵贱社会属性,但凡中国人总是不可理喻地认为,读书就是走正道,甚至不计后果。果然,我妈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我支持,你以前读书就不认真,要不也不会考到那个学校。这也是个机会,几年也值得,老婆也找到了,总比白晃下去好。至于钱的问题,想办法吧。”
“我不适合读书,我适合写书。”我大言不惭。
“写书?你写的书在哪里?这次有眉目了吧?”我妈数落我。
“编辑很喜欢,但要修改一下。我可没时间耗在那上面了,爱出不出。”我无所谓的样子。
“我忘了问了。”我妈迟疑了一下,问,“去美国读书可以要小孩吗?”
“当然,出去之前就要结婚嘛。嗨,还八字没一撇呢。”我说。
在我和母亲的影响下,家人迅速统一了思想。我也迅速制定了详尽的计划:每天七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一周休息一天……看着这个计划,我觉得头皮发麻,后脊背凉飕飕的。
一切皆有可能?我一塌糊涂的生活似乎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逆转,长期动荡不安的生活,已让我滋生了不可遏制的种种危险苗头,如果就这样烂滚龙一样滚下去,迟早会走上不齿于大好形势的不归路。我已经为迎接大洋彼岸的新生活做好思想上的准备,只等一年后彤彤来接我。我对生活充满了玫瑰色般的梦想。剩下的,就是重新拿起书本,一路考过去。我还算有自知之明,这绝对是我自救于水火通向幸福的末班车了。这事不好玩,但很多时候事情一旦开始,你TMD就得硬着头皮玩下去。
我完全恢复了当年高考时的状态。基本闭门不出,一切热闹熟视无睹,一切电话敬谢不敏,连“新闻咸播”都戒了。偶尔在电视上瞅一眼实况股市,气急败坏,索性懒得再看。所有家务与我无关,所有好吃的都给我送来。我妈小心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成了一个恬不知耻的寄生虫。
武彤彤走之前,天天和我煲电话粥,说不完的甜言蜜语道不尽的卿卿我我。我对她讲了我的考试计划,她觉得安排得很合理,但劝我不要太累了。
一个午夜,第一个越洋电话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彤彤的声音不太清晰:“哈哈,我到地球另一面啦。你睡了吗?”
“都做了几个梦了。”我打着哈欠。
“是吗?梦见我了吗?”
“你说呢?”
“我哪儿知道啊?”她笑,“那我改天打给你啊,你肯定累坏了。”
“没事,反正也醒了。安顿好了吗?”
“正收拾呢,房子是同学帮着找的。还行。”
“感觉怎么样?”
“很兴奋,第一印象是天壤之别。”
“天堂呵。”
“倒不至于,但绝对是一片净土,蓝天碧云,芳草茵茵,这里真是太干净啦,简直是一尘不染。”武彤彤兴奋地说,“我皮鞋不用刷了,鼻孔不干燥了,咽喉也不疼了,肠胃也舒服啦,例假也不紊乱了。”
“才去几天啊,这个也知道啦?”
“这个——据其他师太说是这样。”
“那我就放心啦。”
“你不放心又能怎样啊?”她笑,又诉苦,“就是东西吃不惯,一想起我们去的那些餐馆就垂涎三尺唾液横飞。”
“也太夸张啦。咱中国人就是一群吃货,一个人要想获得灵魂的自由,首先必须摆脱味觉的囚禁。”
“这句话谁说的?”
“谁说的?我就不能说出这种话来吗?”
“挺有意思。”
“当然啦,你想啊,人和猪的主要区别在哪儿啊?除了人能够使心眼子、直立行走和——偷情以外。”
“我明白了。”武彤彤笑得差点岔了气,话筒里传来噼噼啪啪的气息响。
“学校怎么样?”
武彤彤又兴奋起来:“美国的大学又大又漂亮,跟公园没区别也有区别,没围墙;我这个学校校园比北大清华加在一块还大十个,校内都有公交线路,很多学生都有车。”
“牛逼!这下你傻眼了吧,就跟我这个‘稀饭’大学生进了京华大学似的。”我笑。
“哈哈,你能不能别用刘姥姥的眼光推测他人啊?”她笑。
聊了一会儿我的复习情况,她说明天再给我电话,挂了。电话把我妈也吵醒了,她来到我房间,问了问情况,不停赞叹“这女子真有本事”,进而觉得她儿子也挺有本事,非常满意地回去睡了。
次日清晨,越洋电话又打来,武彤彤让我记下她的新电子邮箱和电话,又核实了我的地址,说即将寄来信和照片,也让我再给她邮寄几张照片。
“你不是有了吗?”
“那是张标准照,一点也不生活化。”武彤彤说,“我们一帮师太聚会时都把自己男朋友照片拿出来展览呢。”
“你就别拿我丢人现眼啦。”
“广大师太一致认为,小子还有点姿色。男作家我见得多了,个个长得偷工减料,歪瓜裂枣。”
“注意措辞!什么叫姿色啊?你拿的参照系也太低啦,怎么拿我跟那帮书呆子比?”我表达了不满。
“你自卑也没必要骂人家嘛。”
我选了几张搔首弄姿装腔作势的照片,邮寄过去。
如何消解相思之苦让人头疼,在那个电信向互联网过渡的青黄不接的时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讯方式更折磨人。除了频繁而漫长的电话粥,我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电话激情。无数个寂寥的夜晚或凌晨,我们小心翼翼地躲在被窝里,通过一根细细的金属线上的电流声,地球两端两个孤寂的灵魂被连接起来,体会着远在天边却又近在咫尺既虚拟又坚实的美妙声波,在幻想中抚摸着对方的灵与肉,强烈感应着彼此的微妙反应,时而攀上惊心动魄的波峰,时而滑入不可名状的波谷,羞荣交加,逸兴遄飞。
从北京“纽东方”邮购的资料到了,沉甸甸的一大箱。复习远比想象中难,我毕竟已经离开学校七八年了,除了刚毕业自考了几门,偶尔翻译点东西换点零花钱,基本没摸专业书。仅有的那点法语知识早忘得皮毛不存了。我决定调整计划,将法语考试挪到最后,找个机会上个培训班。一切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我感觉渐入佳境。
武彤彤来信了,中英文夹杂,优美而挚烈。除了描述留学生活,全是关于爱情、思念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看得我泪眼婆娑一塌糊涂,当即以一个饱经沧桑的文学青年所能采用的最好修辞并不惜套用大尾巴狼名言回鸿一封。当时靀城对互联网、电子邮件还一片茫然,就鸿雁传书吧,我坚信这种方式最为真切。
随信几张照片。一张是聚会,绿茵茵的草坪上铺着白布,摆满食品和饮料,五颜六色的学生盘腿而坐,大快朵颐笑逐颜开,一白人小子拨弄吉他。远处是奇异庞大建筑,疑似图书馆,又像音乐厅。另一张则是她给洋学生上课,墨绿色板上写着几个汉字:天、地、人、和……彤彤正忽悠博大精深不着边际的中国文化呢。
我妈戴上眼镜看了一会儿,说:“彤彤长得还是不错,只是忙事业不爱打扮,很耐看。人嘛,最终还是要看内在。”
我开玩笑:“你年轻时要是丑了,老爸会看上你吗?”
我妈笑:“嗨,时代不同了,情况也不同嘛。”
武彤彤平均两三天打一次电话。常常是在深更半夜或黎明时分,每次电话粥平均时间约莫一节课,最长的一次发生在周末,居然聊了四个多小时,聊得两人都睡着了,直到她卡里的钱用完,自然断了。我渴望她的电话,又劝她不要太破费了,有几次我这个话痨都累得主动提出结束通话。她总是说,从美国打过来便宜,不打白不打。——她太寂寞了。
靀城下第一场雪时,武彤彤二十九岁生日不期而至。如何庆祝我们认识后她的第一个生日,颇让我这个糙汉伤脑筋。我姐善织毛衣,她提出以上好毛线给这个未来弟媳编织一件毛衣,万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这笔钱她出了。我觉得主意不错,陪她上街选购毛线。我又去商场选购了两套“宜而爽”紧身内衣裤和一双羊皮手套,我想寒冷的美国北方肯定用得上。随后,我绞尽脑汁地写了一封情书,再从大学英语综合教材找出著名心理学家弗洛姆的名篇《论爱的艺术》一个章节,拿到一家打字店让打字员输入,我守在旁边校对,设计好字体、版式和装饰,然后选取特型彩纸打印出来。还好,打字员不懂英语,要不她一定先晕过去。
邮寄这些东西,花了四百多,比置办这些东西还贵。这些礼物显然起到了感情催化剂的作用,武彤彤连来几封信,恨不得立马回来接我。谈到我的复习情况,我说我都要崩溃啦,她说为了她——也为了我,就崩溃一次吧。在随后的一段时间,武彤彤来电更频繁,有时候一天来几个,以至于我都不得不大发雷霆谴责她应专注于学业。
新世纪来临之际是在惶恐和兴奋厮杀中度过的。我知道,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我的命运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不惮以最坦诚的心态,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哥们我撞大运啦!
新世纪第一个春节前,武彤彤电话明显减少,我没多想,她毕竟有繁重的学业。节后一个夜里,她来了一个电话,说一个中国留学生对她纠缠不休,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在之前的电话里,她提到过有美国男同学对她眉来眼去,但她不为所动什么的。我想可能是中美文化差异太大,她误会了美国人的热情开放吧。我气咻咻地:“那人怎么回事?他不知道‘版权所有,违者必究’的规矩啊?”
“说了也没用,我把你的照片给他看了他也不管,疯了似的,赖在我宿舍不走。”
“居然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我给你说过,中国男生在这里找老婆可能就像民工追明星。留学生中本来就男多女少,这里来个女的就是一场混战,每个女的屁股后面都是一支八国联军。这人来几年了,一直没找着。”
“那是他太拙劣了。”
“别人也是名校的,就是人长得猥琐点寒碜点,更没戏了。”
“还阳痿吧?”我恶毒地说。
“哈哈,我哪知道?”她笑起来,“估计不会,阳痿了不至于为女人疯狂。”
“他发情了吧,回国找还不随他挑啊?盯着你干吗?”
“回国肯定随他挑,但很麻烦,你以为都跟我那么傻啊?这人有自知之明也有前车之鉴,他前妻一过来就跟一个老美跑啦。不少男生都成前妻或女友的单程机票,还免费呢,也挺可怜的。”
“中国男生就那么次吗?”
“不是次,情况就是这样。美国女生他们不敢追,只好打自己同胞主意了,很多人专撬同胞墙脚,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出来了,也挺悲哀的。”武彤彤透露道。
“TMD都出国了还窝里斗!他找个黑人妹妹不行吗?”我忍不住骂起来,“我都喜欢用黑妹牙膏,黑妹那牙齿,多白啊!”
“你种族歧视啊?我跟你说你还别不服气,中国男生在这里连黑妹也找不着。”
“他们是互不欣赏吧。”我本能地维护起中国男同胞的声誉。武彤彤带着学术化的理性口气说:“这是不对称的互不欣赏。你不欣赏黑妹妹没关系,别人有的是选择,喜欢黑妹的白人黑人多了去了,你是没选择,所以没意义。不过中国女生最抢手,任何背景的男生都喜欢。”
我阴阳怪气:“现在是翻身农奴得解放了,尝到众星捧月的感觉了吧?怪不得‘灭绝师太’都喜欢出国呢。”
“那是中国臭男人们浅薄!自己不怎么地,还自我感觉良好,一出国,蔫了吧?拿什么跟人比啊?”她很激动地数落起来,“要身材没身材,要见识没见识,要气质没气质,要素质没素质,要浪漫没浪漫,要钱没钱,床上也不行……”
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打断她:“嗨!你说话客气点,怎么这样啊?才出去几天啊?中国男人就这么伪劣?没中国男人你打哪儿来啊?中国男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还跟我干吗呀?”
武彤彤振振有词:“这是广大师太的一致意见。”
“你也这么看我就趁早拉倒吧。”我赌起气来。
“你急了啊?”她笑起来。
“我能不急吗?不急我成太监了。”我问,“那你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那条癞皮狗啊?灰尘不打扫不会自己跑,何况癞皮狗了。”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给他解释,或者不理睬,但不好翻脸,毕竟接机找住房,搬家都是他。这人是学生会的。”武彤彤为难地说。
“原来是乘人之危啊!”我恍然大悟,“你这种心态我很担心,好像你觉得欠他的。”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他有任何可能的,我只是给你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