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莉莉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她的外貌与实际年龄相比,也要年轻个五六岁,但这个五六岁与沈小红的五六岁是不同的。沈小红是真正的人生阅历没有开始,停滞在那里了。沈小红脸上的嫩,是被电视广告里飘啊飘的窗帘吹嫩的,她早早地就把身上可能滋生毒素、催发欲望的胚芽连根拔除了。沈小红是简单的,沈小红的心机也是简单的心机。只有防人之心,没有害人之力的。
于莉莉则不同。
于莉莉的年轻首先是保养的结果。比方说,她很白,但也是保养出来的白,不顶新鲜,带些干涩的。于莉莉的眼睛是戏子的眼睛,笑也是戏子的笑。以前十里洋场上名叫“莉莉”的那种交际花,讲的就是于莉莉这样的人。其实这种人天生就是十里洋场上的人物,她们往往都有个更好记的艺名,专门用来被隐藏背后、掌握权力之手的男人叫唤的。
像于莉莉这样的女人,她的人生阅历,一大半已经走过了。剩下的一小半,也能凭了悟性知道个大概。同样是身上的毒素,别说胚芽,就是那些横七竖八的枝蔓,也早就里里外外地长满了。所以说,于莉莉的年轻,更多的还来自于她的免疫力。以毒攻毒,化敌为友。这就有点像中国传统的气功,吸星大法,什么正气、邪气、真气,统统吸来再说。而一旦吸了过来,则贯通经脉,全都成了隐而不现的内力。
于莉莉就是个有内力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已经到了呼风唤雨的境界。
于莉莉来找彪哥那天,穿了一件蟹青色的绸缎衣服。她在彪哥对面的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下来。递上一张名片。
“哦,是莉姐啊!”彪哥猛地站了起来。
“叫我莉莉好了。”然后嫣然一笑。
于莉莉说话的声音不很快,挺沉着的。她现在除了眼睛和笑还有点像戏子,其他的已经完全不像一个戏子了。非但不像,她现在还非常讨厌人家说这两个字。前一阵流行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于莉莉就特别反感。于莉莉说什么戏子不戏子的,应该叫艺术家。
现在,于莉莉就用这种挺沉着的声调对彪哥讲着一件事情。他们说话的过程中,还不时提到一个叫做张先生的人。随着这个张先生被提到的频率不断增加,谈话终于变得越来越融洽和热烈起来。
于莉莉说:“我是个制片人,现在的制片人都只想着要赚钱,当然,并不是说我不想赚钱。但除了赚钱,我还想着点别的。比方说:艺术。”
听到这里,彪哥扬了扬眉毛。
于莉莉又接着说了。于莉莉说她特别喜欢苏州这个城市,一直在天南地北地跑,难得在观前街、玄妙观旁边的小饭店吃饭,真是觉得舒服。于莉莉说她还喜欢评弹,特别是丽调和蒋调。像《双珠凤》、《战长沙》这些,真是百听不厌的。
彪哥不停地扬着眉毛,听得很耐心。知道有真正重要的事情在后面,但不妨听着,自然是会讲到的,不管是金钱,还是艺术,不管都是,或者都不是。
“你知道《牡丹亭》的故事吧?”于莉莉突然问。
彪哥有点诧异,点点头。
于莉莉说她想用评弹这种形式来表现《牡丹亭》的故事。就像以前有过越剧拍成的电影、京剧拍成的电影,现在,她想拍一部评弹《牡丹亭》。里面的人都说苏州话,情感要是激昂起来了,忧伤起来了,就用弹词开篇唱上一段。于莉莉说,再没有比评弹这种形式更适合于表现《牡丹亭》的故事了。才子佳人,春心萌动。杜丽娘唱丽调,柳梦梅唱蒋调。那时候,花园的小路上堆满了花瓣,墙上爬满了紫藤,园里开着桃花,蝴蝶,蜻蜓,紫燕,黄莺,飞过来飞过去,拍出来肯定是非常好看的。
于莉莉讲得有点激动,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烟来,点着了。
于莉莉说这片子除了好看,还会有一些卖点,比如说床上戏。总得要有点床上戏吧,要不,谁来看?况且,《牡丹亭》里最重要的确实也是床上戏,没有杜丽娘在梦里和柳梦梅的那段,哪还会有后面的事情?除了床上戏,于莉莉说她还会加上些武打动作。在那里面,杜丽娘和柳梦梅都是会些武功的。当然,荒诞是荒诞了些,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的就是荒诞。这是第一个卖点,至于第二个卖点,那就要雅一些了──“听说彪哥办过一次花宴吧?”
于莉莉的问话总是那样突然,彪哥不由一愣,但也就那么一小会儿,彪哥说:
“是的,是办过那么一次,张先生也来了。”
这样就又讲到了张先生。于莉莉说张先生对那次花宴极为推崇,张先生只用了两个字来形容:艳极!要张先生说艳极,那可真是不容易的呀。于莉莉说张先生很赞成她拍评弹《牡丹亭》的想法,张先生还提出,里面一定要出现“吃花”这个情节,“而且是在米园、在您的府上!”于莉莉说。
彪哥沉默了两秒钟,然后把手里刚抽了几口的烟在烟缸里掐掉。
彪哥说的话也像他掐烟的动作一样清楚明白。
彪哥说:“既然是张先生的意思,那么也就是我的意思了。米园只不过是个小地方,祖上传下来的,也没人打点,有张先生和莉姐看得上,高兴还来不及呢。莉姐要拍《牡丹亭》,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米园的,尽管说。至于吃花的事情,人、财、物,统统我来张罗,莉姐只管放心好了。”
于莉莉咯咯咯笑了起来。
“什么莉姐莉姐的,叫我莉莉好了。”
还是这句话,还是那样嫣然一笑,还是说得很沉着。
花?窗
玄妙观吃过那顿饭后,康远明和沈小红又约会过几次。他们的约会不频繁,但也不疏淡。一个礼拜见次面,三五天通上个电话。沈小红隐约觉得,康远明对她并不是很殷勤,但仔细去想,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康远明并没有怠慢了她。他约她去北局小公园看过两次电影,逛过商场,也泡过茶馆。他们甚至又去了一次沧浪亭。是沈小红提的建议,有一次,沈小红眨着她那双有点浮肿的单眼皮眼睛,说:
“要是那次去的是沧浪亭呢?”
这种话,本来就是撒娇的意思。撒娇,又有点邀宠。沈小红的意思是说:要是那次去的是沧浪亭,我们是不是还会这样好呢?是不是要比现在还要好呢?或者说,沈小红还在下意识地提醒康远明──是不是还记得呢,那天,就是康远明在电话里对沈小红说:改个地方吧,天气忽冷忽热的,不要着了凉。并且他还让沈小红多穿点衣服,最好带上件小风衣。
但是,这些意思,这些撒娇又邀宠的信息,康远明并没有接收。至少没有像沈小红希望的那样接收。康远明只是就事论事地把它当成一件事情办了。他确实约沈小红去了次沧浪亭,他们沿着水廊走了一圈,又开始爬假山。天气湿腻腻的,假山石阶上又有青苔,下来的时候,沈小红不小心滑了一下,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但是康远明也并没有就势一把搂住沈小红,他只是在搀着沈小红的那只手上加了点劲,另一只手则在她胳膊那里扶了一把。
“小心啊。”康远明说。
沈小红难免感到些委屈。
女人最担心的就是男人对自己不感兴趣,况且,还是个自己感兴趣的男人。沈小红回到家,关上房门,对着镜子上照下照,左照右照。沈小红觉得自己虽然不是绝色,但至少也是个清秀端正的南方姑娘。是不是康远明嫌自己胖了?一直穿浅颜色的衣服,又带着花边的,但是──沈小红不是个知识渊博的人。但对于男女方面的事情,是怀着百般热情的。沈小红看过很多这方面的书。沈小红隐约记得,在一本什么书上,写着这样的话,说成熟男人一般是喜欢丰满女人的。男人越是成熟,越是喜欢丰满肉感的女人。所以四十岁向上的男人,他们的梦中情人是玛丽莲·梦露,而不是费雯·丽。这段话对沈小红可是安慰不少。沈小红没有像同龄女孩子那样忙着减肥,有时候,她看着那些皮包骨头的女孩子,心里暗暗得意: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哪!
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康远明究竟算不算成熟男人?
沈小红觉得,康远明似乎很少和她谈话。有时候他倒是会逗她,逗得她满脸通红。他讲一些好玩的事情给她听。他也问她些生活琐事,胃口好吗,工作是否愉快,还有,父母的健康情况呢?但他很少对她讲些正儿八经的事情,她也从来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当然,沈小红知趣,不该问一句的,沈小红可是半句都不会说。
有几次沈小红晚上打电话给他,康远明那头闹哄哄的,隐约还有女人的尖叫声。但康远明仍然显得很沉着。他说你等一会儿,这边信号不好,我走出来和你说话。接着电话里就安静了。只听见康远明说:这么晚了,还不睡?沈小红就讲:嗯,也快睡了。就冷场了几秒钟。接着康远明又说:早点睡吧,我在外面谈点生意,明天再给你电话。沈小红又嗯了几声。电话就挂了。
开始时沈小红也有些疙疙瘩瘩的,但很快就过去了。沈小红心里看准了康远明。对于沈小红来说,康远明就是一桩现实。沈小红知道自己年岁不小了,遇到一个康远明,她应该知足。她甚至想过:万一,他在外面有女人──但就是这一点,沈小红也并不害怕。沈小红有沈小红的聪明,她下定决心要先成为他家里的女人──然后,再来个乘胜追击,一网打尽。
倒是有件事情,沈小红一直有点迷惑。
康远明约她看过两次电影。一部是新片《霸王别姬》,另一部则是老片回顾,名字叫做《红与黑》。看《红与黑》的时候,沈小红公司里正好有事加班,《霸王别姬》,则是他们两个人一起看的。
电影院在北局的小公园。下班后,沈小红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再买了一大包薯条,一小包奶油话梅。这是沈小红从小养成的习惯,看电影要嗑嗑瓜子,吃点零食。她在康远明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来,开始嗑瓜子。沈小红对电影的内容并不很感兴趣。这是部历史片,故事倒是熟悉的:刘邦和项羽打仗夺天下,后来项羽天下没有打到,自己的女人和马倒死掉了,最后连自己都死掉了。很悲惨。
沈小红不大喜欢看这种太悲惨的电影。沈小红觉得太重了,心里闷得发慌。但是有个情节,沈小红还是有些感动。火烧阿房宫的时候,项羽冲进一片火海里救虞姬。火烧得很大,天都红了。过了很久,项羽才抱着虞姬从阿房宫里出来。谁都不知道房子什么时候会整个塌下来。随时都有这种可能。一直在噼噼啪啪往下掉着房柱、瓦片和其他什么的。但是,过了很久,项羽抱着虞姬从随时可能塌下来的阿房宫里出来了。
这时候,沈小红听到电影里的吕氏问刘邦:
“如果我在里面,你会冲进来救我吗?”
沈小红忽然有些心酸。什么地方给刺了一下。零零星星的痛。她甚至想象着,自己也回过头去,问一下康远明这个问题──但沈小红还是忍住了。
首先,沈小红觉得,问这样的问题并没有什么意义。她对康远明还没有太大的把握。主动权仍然掌握在康远明手里。她自然是能撒点娇的,但不是这种真刀真枪的撒娇。这样的撒娇几乎就等同于逼问康远明:
“你觉得我怎么样?你会和我结婚吗?”
沈小红没这么傻。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沈小红回头看康远明的时候,被康远明的神态吓了一跳。电影里的阿房宫正在熊熊燃烧,把本该黑暗的夜色照亮了。也把本该黑暗的电影院照亮了。所以康远明的脸,有一部分是亮的,还有一部分是暗的。亮的部分,暗的部分,还在不断交替变化着。就像苏州园林里那些嵌在白墙上的花窗。
康远明的表情显得特别奇怪。沈小红从来没见过康远明这样的表情。不再是那个穿墨绿绸衣精干体面的康远明,也不再是那个不吃炝虾,要吃手剥虾仁碧螺虾仁的康远明。那些殷勤温和的笑、亲切平衡的面部表情、那些有点调皮的小动作,甚至光滑沉着的声音──突然之间,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看不见了。
整场电影,康远明一直沉默着。康远明没主动和沈小红讲过一句话。开始时,沈小红还碰碰他的手,推推他的胳膊,想把手里的薯条或者奶油话梅塞给他。但康远明明显有些不耐烦。
“你自己吃吧。”康远明说。
“我不吃。”康远明说。
然后,康远明就再也不说话了。他铁青着脸坐在那里。手和脚都像是在用力的样子,显得有些僵硬。而正在这个时候,电影里的虞姬最后叫了声项王,把手里的宝剑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沈小红心里一跳。沈小红想,如果这时候康远明突然问她:如果你是虞姬,你会为我去死吗?如果康远明真这样问呢。
但康远明显然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他正死死盯着前面的银幕──在那里面,项羽已经带了八百骑兵冲了出来,但中途又迷失了方向。一阵厮杀过后,项羽身边只剩下二十八骑了。然而这时项羽的斗志,却已经昂扬到了极点。他对将士们说:我自起兵以来,已经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挡者破,所击者服,从来就没有打败过。这一回,大概是天要灭我了。那好,我就为诸位痛痛快快地再打他一回,一定要打他个缺口,一定要斩他个将领,一定要砍倒他的旗帜,看看是我不会打仗,还是天要灭我──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康远明脸上还残存着铁青僵硬的阴影。沈小红有些不知所措,想调节下气氛,就提议去附近的茶馆里坐坐。康远明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北局的阳光倒是很好,有点热。沈小红从历史的梦魇里走出来,回到蕾丝滚边的现实里,心里一阵轻松。她点了漂亮的泡沫奶茶。还不断地逗康远明说话。她甚至还评价了一下刚才电影里的人物,虽然有点犹犹豫豫的。
沈小红说她挺喜欢项羽的,蛮有骨气,像男人的样子。但项羽不肯过江,还自杀了,就未免有点傻。沈小红还说,刘邦这人很厉害的。相对来讲,沈小红说她还是喜欢项羽,毕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虞姬从阿房宫救了出来。
说到这里,沈小红用眼梢瞄了一下康远明。
康远明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阴影已经退下去了,但没有其他东西上来。也就是说,康远明对沈小红的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对刘邦、项羽不感兴趣。另一种,就是对沈小红谈论刘邦、项羽不感兴趣。第三种要残酷些:康远明根本就对沈小红不感兴趣。
沈小红只想到了前面两种。
即便只是前两种,沈小红觉得自己也搞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