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今年四十八岁。可惜的是,“五十而知天命”,他还差两岁,大概还有两年钉子好碰。他有一条待人处世的原则,那就是:事实尚未证明别人欺骗了我的时候,我就相信他。
“只能这样。否则就是互相猜疑,尔虞我诈,跟谁也没法共事了!”
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李晓青说过这句话。
“不!当别人把我欺骗够了的时候,我也可以用欺骗来报复他!”
这是二十六岁的华侨姑娘李晓青的哲学。
为此,他俩辩论过,争吵过,也妥协过。今天就是一次预谋好了的妥协。
“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他们。那样,三个月也说不清楚!人家是来招贤的,不是来招麻烦的……要是不讲点策略,咱们耽误了时间,闹个满城风雨,也离不开这是非之地!”
李晓青斩钉截铁地说着。对她的这种估计,陈立心里是赞同的,嘴上也就无法反驳了。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作人的又一条原则。
“好吧,我不会说假话,但是我可以不说话。你嘛,也少说话。”
小青满意地点点头。妥协达成。
他俩就是在达成了上述妥协之后,才冒着这场所谓“倒春寒”的鹅毛大雪,双双赶到中华宾馆来应聘的。唉唉,我们的新任厂长兼总工程师陈立老兄,由于他那不说假话的信条,和一言难尽的百结愁肠,刚才几乎表演了一出哑剧。
早饭过后,魏大姐再次向陈立保证:“我派老高马上去给你们买火车票。你们可以先回家去收拾行李……不愿意让我知道你们的家庭住址,哈哈,也没关系。那我就省事儿啦,不进行家访啦,哈哈,也不帮你们搬行李啦。”
回到招贤小组的客房之后,魏大姐又叫老高立刻拿出二百元现款,大大方方地亲手交给李晓青:“拿去先花着。可以雇出租汽车,也可以给家里的老人孩子留一点生活费。唔,老高,干脆再拿二百吧,也许他们还需要买两件御寒的棉大衣哪!西北冷啊……收下吧,没关系,这点子钱都是可以报销的。小妹妹,你看够不够?不够就说话。我们党和国家,在自己的干部身上花这点儿钱,怎么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有的领导就是想不开,嗐,这一丁点儿福利费,比起他们浪费的资金来,九牛一毛啊……!”
此时又有三位中年男子汉找到这间客房兼办公室来了。有的戴眼镜,有的穿皮夹克,有的戴贝雷帽,都是工程技术人员的打扮。没有上年纪的,因为招贤广告上写得很委婉:边疆生活艰苦些,应聘者一般以不超过五十岁为限。
魏大姐喜形于色,提高了调门儿,像是要结束与陈、李二人的谈话,又像是同时说给新来的“人才”听的。
“小青同志,收下吧!你给老高写个借条,白条儿就行,我签字。将来也不会叫你们退还的!哈哈……我搞组织工作三十多年啦,得出了一条深刻的经验:组织部就是干部的家呀!你们还不了解我,我的思想可不保守哇。你们都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嘛,都是吃共产党的奶长大的嘛!哈哈,以后再谈,你们会了解魏大姐的。我经常为知识分子打抱不平!写状子,打官司,平反冤假错案,补工资,给房子,搭鹊桥——让牛郎织女过银河呀……哈哈,俗话说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凡是我能办的,当天就办;我办不了的,就去跑腿,求情,呼吁,托人写‘内参’。好了,来日方长,以后再谈……唔,陈立同志,我最后再跟你说一句话:你俩支边的事儿,就这样铁定了,不论遇到什么波折,也别灰心。魏大姐我还有一张王牌哪,实在不行了,就告‘御状’!当然啰,我这个半老太婆也有缺点,就是心肠太热,说起话来太啰嗦!哈哈哈……!”
她以女兵豪爽的姿态,大笑着结束了这次卧室内的小型演讲会。陈立则本着“相信她”的处世原则,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彼此约好,中午再通个电话,问问买车票的事情和开车时间。于是,在魏大姐热烈而温暖的紧握中抽出手来,陈立和李晓青便告辞了。
他俩立刻赶到一位密友家里去收拾行装。说起来也叫人怪心酸的,那行李,既非被褥,亦非衣裳,而是两大箱死沉死沉的科技资料。小青接受那四百块钱的时候,陈立的心一阵阵发酸,几乎掉下泪来——他无法拒绝这种“恩赐”呀,当今虽然还不能说“金钱万能”,却也是“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哪,要是不叫出租汽车,他和小青根本没法把这两箱资料运到火车站去。而且,他俩真的还需要买一些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比如,牙刷牙膏,毛巾肥皂,还有陈立唯一的奢侈品:香烟。唔,还有,陈立这位总工程师,虽然常说自己是“满脑袋里装的都是机械唯物论”,可是,在李晓青写借条的时候,他还是猛然想到,这个极爱干净的华侨姑娘,无论如何也应该买上几件可供换洗的内衣衬裤,然后再奔赴那黄沙滚滚的西北高原吧!……
采购完毕,时逢正午。陈立如约给老高打了个电话。对方以十分抱歉的口气说:“我实在没想到,卧铺票如此紧张,最早也是三天以后的啦……”
“你到底买了票没有?”
“我跑回来跟魏大姐商量一下,想给你们买两张软卧车票。”
“不!不要卧铺,买硬座嘛!”
“那……两天两夜,太辛苦啦!”
“老高同志,我有言在先,今天一定要离开此地!”
“老陈同志,您到底为什么这样急呢?”
“请魏大姐接电话!”
“她不在宾馆……要不,这样吧,你们作好今晚动身的准备,我立刻再去一趟火车站,软卧也罢,硬座也罢,一定买到。”
“好!谢谢你。”
“下午三点,您再来个电话……”
其实,老高也有难言之隐。他去买票之前,魏大姐亲口交代过“最早也买三天以后的”。
他心里明白,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怪只怪陈立他俩,大学毕业,还得过科技奖,怎么头脑如此简单哩!不征得原单位的同意,就把你俩送走,那不真的变成挖墙脚了么!况且,组织工作的条条框框,历来就比任何别的工作都多,这是常识,难道你俩真的不懂?
老高并没有“再往火车站跑一趟”。他望着窗外斜飞的鹅毛雪,想起了西北的一句农谚:雪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是啊,今年的小麦、燕麦、青稞麦,保准又是个大丰收!
魏大姐此时正坐在省科委人事科的办公室里。这位老资格的人事干部,心中不但有底儿,而且觉得陈立两人简直天真得可笑、可气又可爱!哈哈,文凭上有名有姓,又得过B省的重大科技成果奖,这还瞒得了谁呢?我不消半天工夫,就能把你们的单位、职务、级别、住址等等统统查清楚!顺利的话,连档案都能看完。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位干了三十多年人事工作的老干部,今天却遇见了一位“不干人事”的小干部。先是科委主任百忙分身,接见了魏大姐,可惜的是他对陈立的近况一无所知(这倒情有可原,主任嘛,手下领导着千百名科技人员,况且这主任办公室里尚未安装微型电脑,单凭他一颗记忆力正在衰退的肉质大脑,当然是记不详细的啰!于是,按照常规,他便交代给人事科这位头脑灵敏度较高的小干部去具体查询。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气的是此位小干部派头更大,一会儿说:“陈立是农机研究所的工程师,你自己到研究所去联系吧!”一会儿又说:“他大概已经调出了研究所,可能升官儿了,是个什么厂……?没关系,反正跳不出机械口,你就到省机械厅去打听一下吧。”
魏大姐不愿(也不敢)跟这位小干部置气。她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参”的哲理,此类小小的实权派呀,千万惹不得——他气死活人都不带偿命的!因此,她和和气气地借过电话来,向“114”查号台问了号码,就给省机械厅和农机研究所各打了一个电话。
哎呀呀!对方的大嗓门儿能震破耳鼓。魏大姐只好把听筒拿到距离耳朵一寸远的地方。
“你找陈立?我们还正在找他哪!好吧,你要是找到了,就顺便告诉他:立刻到厅里来一趟,他老婆天天跑到这儿来大哭大闹,胡搅蛮缠,昨天把王副厅长办公室的大玻璃门都砸破啦!”咔嚓(这是挂断电话的声响)!
“你找陈立?你是他的什么人?你们是一伙的吧!明告诉你:那些科技资料,是我们研究所的专利!也是国家机密。叫李晓青三天之内全部送回来!否则就到经济法庭上见面!”
魏大姐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陈同志,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委屈,一切由我负责去排除!”
她抚拢一下花白的头发,稳定一下情绪,赶紧离开了科委大楼。
她刚走,另一桩有趣的事儿立刻发生了。那位“不干人事”的人事科小干部,刚才听到了两次电话的全部内容,触动了自身的某一条神经,兴趣突然发作,立刻往机械厅和农机研究所又打了半小时电话,之后,自认为已经掌握了B省科技界的头条新闻——华侨女郎拐跑了珍贵的科技资料和总工程师,又有外地人物暗中接应……呀呀,也许是我渴望多年的立功受奖(当然还伴随着晋升)的时机到了!想到此,他大步流星地闯进了科委主任的办公室,险些儿也将主任办公室的大玻璃门撞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