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鱼在海中苦苦地寻觅,眼里闪耀着焦急而又愤怒之光。这是一群真正的读者,在茫茫书海里已经游过吃一只烤鸭的时间了,他们在寻找一位他们熟悉并且热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崇拜的作家,他们满心希望在这位作家的书中看到他最近的作品,最早的作品,最棒的作品,被人捧上天去的作品和被人骂得一塌糊涂的作品,同时还要看到他全部作品的目录和出处,以及爱屋及乌地想看看他长得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们满世界地找着,这里找到了一本,那里找到了一本,还有一本是他和许多人的作品被编在了一起,可惜这一本里没有他们要看的那一篇,那一本里没有他们要看的这一篇,第三本里他们要看的东西一篇也没有。于是他们继续满世界地找着,这次可算是找对了,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这位作家的一套文集,总共是十四本,他们要看的东西分别印在那十四本里,然而他们却绝望了——姑且不说这套码起来足有一尺多高的书的屁股上写着三百块钱,就是自己那个小房间的小书架上,又容得下几位作家的书呢?
假若一本书中浓缩了一位作家的精华,这群鱼儿想必真会有得水之欢。“中国作家档案书系”试图来做这件事情。这是一本本酷似档案的书,档案里装的自然是纯粹的文学,以作家的重要作品和文学活动为支撑,里程碑式的各个历史阶段的名作是它的基本构成。为满足好奇读者的愿望,书中还附以作家自诞生以来的多页珍照,以便验明作家的正身。
不仅是为了读者,同时也是为了文学,必须给中国作家建立一套档案,而且必须从活跃在当代文坛的中国作家建起,不必等着百年之后盖棺论定。事实上作家的棺材随时都会被人打开,根据彼时的需要为死者的作品重作诠释,因此不必将这项有意义的工程留给后人。与当代作家同步行进的好处实在颇多,它至少可以避免图书界的欺世造伪而保证版本的绝对真实。
一位作家一个档案袋,十位作家一个档案组,一百位作家一个档案馆。它们是经济的,精致的,流动的,以传统而又新潮的姿势可握于读者之手。
1999年12月出版的《中国作家大辞典》共收录中国当代作家6949人,除去亡故者、停笔者以及主要从事文学评论、编辑、组织工作者,迄今仍在文坛舞笔拼杀者约居半数。但是有减有加,跨入21世纪后,年轻作家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有跳龙门者。如何千里挑一?入选者要达到什么软硬指标?谁具担纲评委的权威?谁又能站在裁判的看台?建档大幕未拉,必先明确游戏规则。
入选作家不仅要写得好,佳作多,名气大,而且要在新的世纪有优秀的表现,向热爱他们的读者捧出相当数量的新作。旧的作品在他们过去的版本中出现得太多了,人越著名版本越多。
处女作是必须要的。它们是作家走向文坛的始发站,就像是乘坐一辆公共汽车,没有第一站就没有第二站,就不能到达最终要去的那座光辉的圣殿。中国作家档案是一个溯根求源、有头有尾的信息工程,它一定要让读者一睹作家当年起跑的英姿。
中国当代文学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断裂,直到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荒芜的文坛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出现了大批的作家。这其中有一些是死去活来的作家,即当年的右派从各个不起眼的角落手舞纸笔又卷土重来,一些是完全新生的作家。后者多半是60年代末上山下乡的城市知青和正在社会底层苦苦寻路的回乡知青,他们迅速地占领了文坛并成为后来文坛的中流砥柱。
与其相比,诞生于60年代的作家是幸运的,他们登上第一辆公共汽车时,眼前已经是车水马龙了,他们想乘哪辆就乘哪辆,只有精彩世界的无限诱惑,没有禁忌。
然而,对于今日的文坛名宿,童年的留影已成珍照,惟其嫩稚才显得那么的宝贵,那么的美丽。
这是因为当今的作家们在文学的技巧上实在是太纯熟,太老练,太炉火纯青,简直有点石成金之术,能够变粪为宝了。
我们知道,在这套中国作家档案书系的读者中,有一部分是未来了不起的作家,十年之后他们将在报刊的名家专栏对人谈起这套档案。较之普通读者,他们更多了一份读书的指望,他们很想了解这些作家何时成名,怎样成名,以一篇何等伟大的作品而石破天惊,轰动文坛的。
这样的读者真是太聪明了,他们将来不当作家谁又能当作家呢?成名作是作家的第二站,这是一个大的站台,至少比处女作的那一站要大。他站在那里,不仅引起了编辑的注意,而且引起了几乎全国人民的注意,这些人是激情澎湃的普通读者,目光深沉的职业批评家,一言九鼎的文坛泰斗,这些人一起念叨着一篇作品的名字,纷纷说起它的好处,投它以票,授它以奖。那么好了,这位走运的作家就在不知不觉之中成名于天下了。
也曾有过这样的现象,即作家的处女作同时就是其成名作甚至代表作。但是在这套档案中,编者和作家本人都以各自的栏目安排了它们,因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的特性是在世界文学的影响下与作家一道成长,而作家们的确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艰难地跋涉着。
也恰好符合了读者的心愿,他们想看的就是一条龙,就是这个艰难而又漫长的奋斗历程。
由于不是盖棺论定,由于作家们全都精神抖擞地活着,档案中的代表作只能代表作家的过去。他们还在努力地写作,我们希望他们继续产生惊天动地的代表作,为未来的档案增补本提供可能。
代表作的篇幅无所谓大小,字数无所谓多少,只要能代表就行,正如列夫?托尔斯泰的代表作是《战争与和平》,而欧?亨利的代表作是《麦琪的礼物》一样。在这本大约四百页的档案中,我们收不下《战争与和平》,这里的代表作的全称应该是中短篇小说代表作。
如果出现了与成名作一样的情况,作家的代表作也并非一篇,那么编者就以四面八方的考虑,从中遴取一二。
宣布代表作的做法似乎也让作家们警醒与反思。他们不仅站在文坛横向地寻找自身的位置,而且站在今天纵向地回顾自身的发展:从第一篇作品走到今天,这之间走过了一段怎样的道路,自己的进步究竟如何,能够代表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从这个意义来说,这本档案的珍藏者更应该是作家自己,它有别于由单位秘密封锁的人事档案。
作文亦如做人,想不挨骂的办法本也不少,首选者是对谁都讨好,好比见人就摇尾巴才落得人见人爱的宠物。如果此法不能兼得,便宁可选择主人和强者,这样方可保得太平。
然而太平文学都不好看,卿卿我我的爱,哼哼叽叽的痛,它所滋养的只会是同样哼叽着的读者一颗缺爱的心,而使真正有品味有见地的读者望之生腻。真正的读者无不希望深切感受到作品的锋芒,希望看到作品的思想以及艺术的独到之处。
独到的作品注定会引起争议,因为独到的本身诠释了它的单枪匹马,离群索居,它的大胆尖锐的思想伸进了他人不可触及的私密与短处并给予艺术的揭发,因而它引起了社会的一阵瘙痒疼痛,有人赞美之,有人咒骂之。这是百花园中猝然绽开的一朵野花,它在赞声中散发奇香,在骂声中怒放异彩。
这样的作品往往蕴含着旷世的真理,时而闪现如划破天空的流星,它的出世之夜乃是万众仰目之时。它舍身一跃,勇敢无畏,为了一展光辉不惜将生命燃烧得淋漓尽致。
因此,在作家的档案中,应该收入这样的作品以供民间毁誉。
让作家自己说,可以听到他创作背后的理论,让作家的朋友说,可以看到他创作以外的故事,因为读者愿意知道这些,这里面有很多的秘密,不是从作品中可以得到的。钱钟书对国际友人说,鸡蛋好吃就吃鸡蛋得了,为什么还要看到那只下蛋的母鸡呢?他的幽默无法劝退内心执著的读者,他们偏要听母鸡下蛋的叫声以及偏要看它挣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思想是行为的导演,文字是念头的走卒,知其这样写,不知其所以这样写,更不知其不这样写就绝对不行。幕后的东西总比前台的东西来得神秘而有力量,要不,幕后操纵者的罪责何以会大于案犯呢?
有品味的读者喜欢读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对话录。先哲的对话总是那么精妙绝伦,不造作,不遮饰,不修辞,赤身相见,一种大俗大雅大拙大美的语言艺术,一般的作家穷其一生也难以达到这种自然之境。
这里的印象是指作家的生活与创作,形象与心灵。少则一人一篇,多则一人两篇,作家写作家,一个作家的印象记往往又是另一个作家的美文,机智幽默,痛快恣肆,为一切其他文体所不及。
此外,还想掌握作家一些文学旅途中发生的事情,那可是作家通往成功的一串足迹啊!
于是在这套区别于一般选集的档案中,编者刻意安排了这么几个有趣的节目。
对于真正的饮者,好酒的确是不怕巷子深的,大牌作家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面酒旗。但是我们仍然要让这一面面鲜艳的旗帜插入闹市,迎风招展。中国作家档案始发前夕,编者以“二十一世纪文学开山工程”为题从媒体发出消息,立刻引起四面来风,京城文学、文艺、文化、新闻和知识各界所有的报纸都派要员参加了书系的首发式,连外埠电视台的采编人员也闻讯飞来,采访这一工程的策划、主编、作家,并在一周之内用卫星向全世界进行了传播。
在王府井新华书店人头攒涌的门外,记者的镜头对准了这套档案的出版者,而在门内,在新华书店的新书台前,则有众多的读者手握新书包围了签名留念的作家。
——原载《中国书刊报博览》2002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