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想要拉上窗帘。视线被正房窗内女孩走来走去的人影摄住,他听着她拿盆倒水的声音,听着她对父亲低声的埋怨……但很快,她的身影淡出了窗框,再也没有重新露出。
潘玉龙夜不能寐。
小院静静的,小楼的灯光都已熄灭。小巷也是静静的,石板路反射着路灯幽幽的光。似乎有些零星的雨点飘落,打在窗户的玻璃上,顺着玻璃快速流淌。雨越下越大,雨点打进了回廊的木板,地板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轰隆一声,天空响起一声闷雷。潘玉龙被雷声惊醒,原来是有人用力砸门。他赶紧套上裤子下床开门,吃惊地看到,正房的女孩半湿着身子站在门前,脸上说不清是雨是泪,声音已经暗哑:
“对不起,求你帮帮忙吧!我爸……我爸他生病了!”正房那边咣当一声,风吹门动,女孩诉求了一声又慌张地跑了回去。
潘玉龙扯了一件上衣,跟着跑出了房门。在正房的门口,女孩正在使劲推门,是风刚刚把门给吹上了。潘玉龙把女孩拉开,一拳打碎门上的玻璃,伸进手去,把锁从里面打开,碎玻璃的利刃在他的手腕划出了一道血痕。他们冲进房子,发现女孩的父亲歪坐在卧室的地上,已经昏迷。潘玉龙冲上去把他背了起来,女孩打开一把雨伞,两人一起冲出屋去。
暴雨如注。潘玉龙背着女孩的父亲,踩着积水冲出巷口,来到街上。女孩伸手拦车,几乎站在了马路的当中。
第一辆车是个小轿车,绕开他们冲了过去。很快,第二辆车出现在街口,是辆出租车!女孩迎着车头拼命挥手,出租车减速停了下来。
医院,急救室门上的警示灯砰地亮起,显示出“正在手术”四个红字。也许女孩刚刚看到潘玉龙的手腕流血不止,她把自己的护腕摘下递了过去,潘玉龙摆摆手说了句:“不用了,没事。”女孩一把拉过他的手,硬把护腕给他戴上,护住了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汤豆豆连忙迎上前去。护士没理她,急匆匆地走了,女孩拦住了紧跟在后面的一位医生。
医生语速很急:“你父亲以前脾肿大,你们家里人知道吗?”
女孩惊慌地摇头。
医生边走边说:“今天他可能遭受了外力的撞击,导致脾脏破裂,我们正在尽力抢救。”
医生快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拿东西,护士们也抱着医疗器具和瓶瓶罐罐的药品,在他们前面行走匆匆。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急救室的门才重新打开,医生和护士们鱼贯走了出来。医生边走边摘下口罩,走到了汤豆豆和潘玉龙的面前。
“对不起,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你们的父亲脾脏破裂,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病人已经死亡!”
潘玉龙和女孩并排站在医生的面前,同样苍白的脸庞,同样湿漉漉的头发,同样孩子般的惊呆无助!
清晨,小院静悄悄的。
潘玉龙从床上爬起,站在窗前朝正房的方向望去。女孩家门窗紧闭,没有声响。门上的一块玻璃依然是破的,几片零星的玻璃碎片,还勉强敷衍着漏风的门框。一阵“咚咚咚”的楼梯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舞蹈组合的四个男孩来敲女孩的家门。但正房的房门紧紧关着,没有回音。男孩们互相低语几句,怏怏离去。
小院重新安静下来。
潘玉龙走出自己的小屋,走近正房时脚步放慢,细细倾听屋里的动静。屋里,没有动静。
潘玉龙走进学院,在他的记忆中,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学院教务处。
教务处的几个老师忙闲不均,潘玉龙趴在一张办公桌前填写着休学登记表,一个老师一边做着其他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过来指点:“简单点就行,你不就是个休学申请吗?就说家庭困难,不用填那么啰嗦……学号,学号写清楚啊……”
潘玉龙填写了登记表,恭敬地交给老师:
“谢谢老师。”“好……别忘记了自己看书,别一年以后回来什么都忘了。”
潘玉龙回到小院,在院子门口又看到了骑摩托车的男孩。男孩靠在那辆老式的摩托车上,与他迎面相视,互不搭腔。进了小院,走上楼梯时看见舞蹈组合的另外三个男孩又在正房敲门。男孩们与他互相打量,全都默默无言。潘玉龙顺着走廊走回自己屋里,听着屋外男孩们七嘴八舌的呼喊:
“豆豆,汤豆豆,你吃饭了没有?豆豆,你没事吧?”
在紧闭的房门里,终于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回应:“让我安静点!”
这吼声立刻让三个男孩哑了声音。
透过桌前的窗子,潘玉龙看到三个男孩嘀嘀咕咕地下楼去了。他转身走到水龙头前,拿出泡在盆里的衣裤,从衣兜里翻出女孩给他的那个白色护腕,打了肥皂使劲揉搓,但护腕上的血迹残红依然。
当夕阳的余晖把窗前的小桌铺上一层金黄的时刻,潘玉龙听到小巷里再次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响,马达声在小院门口戛然而止,随后便有脚步声进了院子。潘玉龙放下手中的书本,抬起目光,听着有人快步上楼的声音。透过窗户他看到骑摩托车的男孩单独一人,敲响了汤豆豆的家门。
和白天一样,只敲了两下门里就传出一声嘶喊:“让我安静一会儿!”这一声叫喊也将潘玉龙喊回了座位。他重新拿起书来,却又心不在焉,听到男孩落落寡欢地下楼,脚步沉重而又迟缓。稍后,马达呜咽,渐行渐远。
夜深时分,潘玉龙燃起书桌上幽黄的小灯,透过窗户再次向正房方向探看,汤豆豆家和整个小院一样,没有一点亮光,似乎都已沉入睡梦。
天亮了,潘玉龙打开房门,他穿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斜背挎包,路过正房时驻足了片刻,门里依然鸦雀无声。
金苑酒店的人事部里,挤满了前来应聘的男男女女。一个人事干部“啪”的一声,将一只印章压住了潘玉龙的照片,那副表情呆板的照片,已经贴在了《金苑酒店入职登记表》中。
一张巨大的床单在空中哗地抖开,像降落伞一样慢慢瘪伏,潘玉龙站在酒店客房的床前,动作迅速地把床单拉平。然后,铺上毛毯,更换枕套,一张睡床很快收拾妥当。擦镜子,派水杯,换牙具,叠毛巾,刷恭桶,盖上恭桶盖子,最后勒上印有“已消毒”字样的纸条。潘玉龙动作麻利,很快就收拾好了房间,“718房打扫完毕。”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按下一个号码说道。
挂上电话,看到电话旁边散放着两张五元的钞票,他用电话机把钞票的一角压好,起身走出了这间客房。
下班之前,领班查房,领班拿着评分表边查边画,简单得字迹潦草,但他还是看到了电话下面压着的那十块散钱。他向潘玉龙问道:“怎么不收起来啊?”“这是客人的,可能落在这儿的。”领班笑笑:“这是小费。”然后把钱一分为二,塞了五块钱在潘玉龙怀里,另外五块自己揣了起来。潘玉龙怔着:“这,可以收吗?”领班已经走到门口,回头说道:“只要是客人放在床头或者枕头边上的,就肯定是小费,你收着没错。”
潘玉龙拿着那五块钱,犹豫了一会儿,有点不太习惯地揣进了怀里。
也许是第一天上班的缘故,潘玉龙显然没有适应劳动强度,他走出酒店的一刻,神形疲惫。他蹒跚地过马路,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万乘大酒店伟岸的身躯,金苑酒店在那座摩天大厦的傲视之下,倍显寒酸委琐。
回到小院,潘玉龙上楼梯时有几分气喘,但在路过正房门口时却极力屏住呼吸,门内依然毫无动静,他想举手敲门,犹豫片刻,终又放弃,继续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在自己的门前他看见了晾在走廊上的衣服,犹豫了一下,取下和衣服一起晾着的那只护腕,返身又回到汤家的门口。
他敲门,门内没有回应。又敲了几下,在失望转身之际,门竟然哐地一声打开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孩嘶哑的怒喊:“你们让我安静会儿行吗!”
女孩显然没有料到此番敲门的会是这位曾经帮过她的邻居,喊声不由戛然而止。潘玉龙把护腕递了过去,女孩目光虚弱,低头看着这只护腕,像在辨认一件陌生之物,少顷,她伸手接过护腕,随后吱嘎一声,两扇房门重新关闭。
又是一夜,整座小楼已经三天无声无息。
第二天潘玉龙下班,汤豆豆的家门依然紧闭。他拿出一根鞋带,丈量了门上窗格的尺寸,到附近的一家玻璃店里,买回了一块玻璃。他小心地夹着用报纸包好的玻璃,快走回小院时看到一个低眉藏首的男人从院内走出。从背影上他恍然认出那人便是研究旧城历史的那位“老王”,老王头也不回地朝小巷的另一端走去。
他望着老王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疑惑地进院上楼,小心翼翼地把买来的玻璃斜靠在正房的门边,戴上一只旧手套开始清理门上残留的碎片。他尽量不让手中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动了屋里的女孩。但屋里还是传来异常的响动,像是有人摔倒在地,随之而来是什么东西被连串打翻,夹杂着水杯破碎的刺耳声音。潘玉龙吓了一跳,弯腰试图从门上的漏洞向屋里探看,同时喊了一声:“哎!你没事吧?”里面没有声音。
潘玉龙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进破碎的窗洞,把门打开。他在门边探着身子往里巡看,又叫了一声:“你没事吧?”里面仍然没有声音。
潘玉龙迟疑着走进屋子,外屋没人。他试探着往里走去,刚走了两步就看到地上横着的一只赤脚!潘玉龙吃惊地发现,女孩已经昏倒在床边,一只水杯碎在一侧,整个屋子狼藉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