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几百匹伊犁马被装上汽车拖拉机运向山外,已是月光满地星光满天了。晚饭是在山谷里吃的。吃过老科学家回黑蜂房去了。黑蜂房里养着二十几箱黑蜂,全是十月革命后逃亡的白俄带来的。白俄们在这里隐居多年,后来转道东南亚去欧洲时就把黑蜂留下了。黑蜂体大色重,飞得高、远,能在空中交尾,采来的蜜也就格外多、甜和营养丰富。老科学家正是靠着这些宝贝,在这片远离人群的地方活下来的。他对黑蜂的关心里透着的远不只是一般养蜂人的情感。然而老科学家心目中还有更值得关心的,就是远处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活脱一只硕大乳房的雪峰了。作为原本颇有成就的地球物理学家,他从第一眼看到大乳峰时,就本能地觉出那是一座汇聚了天地精华、天山精华、冰雪精华的圣灵之地。而没有多久,他果真在那里发现了一座暖冰矿;那暖冰矿非但能够净化江河、原野、空气,还能够净化人的灵魂,一旦开发就会对中国乃至于整个人类产生无以估量的作用。可惜的是他的发现至今都被视为幻想,没有得到起码的认同。
华云没有跟随老科学家回去。草原的月亮和月亮下的草原让她眷情难舍。西域、天山、天山下的草原和草原上的月亮,这些原本离她是太过遥远了,比梦境和神话还要遥远。命运在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的同时,送给了她一个值得永远珍惜的机遇。华云尽情地观赏着,恨不能把草原连同月亮清风镌进自己的心扉。可观赏着观赏着,一颗同样又大又圆的月亮,大海边的月亮出现了,她的心飞翔起来:离开家乡已近一月,爸爸妈妈会怎么想?哥哥嫂子会怎么想?老师同学会怎么想?还有展重阳,那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人会怎么想呢……
与展重阳相识是文革刚刚开始,那时华云在学校演出队崭露头角,一次展重阳把一首歌词送给她,说是要谱了曲子请她演唱。她看看不过是几句华丽而又冲劲十足的顺口溜,就交给了指导老师。从指导老师嘴里她知道了展重阳的名字。展重阳个子不高,不显山不露水,加之也没见出多少才华,华云差不多转眼间就把他忘了。部队“支左”,展工夫红遍半边天,展重阳也成了学校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华云依然对他没有多少好感。她生来看不惯靠着老子争风出头的人,更重要的是展工夫是爸爸妈妈的仇人,是置爸爸妈妈于苦难的人,她怎么可能与那样一个人的儿子交什么“朋友”呢。因此,尽管展重阳千方百计地讨好和表现,华云迎对的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是展工夫接见文艺汇演时的那番讲话改变了一切。可即使答应了与展重阳交“朋友”华云也还是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朋友只是一般朋友,她是没有来由引起爸爸妈妈的猜疑或不满的。
可没过多久,事情就传进年打雷耳朵。他认定那是展工夫的圈套,为的是羞辱他和让他一辈子没有舒心的日子过。他踢翻了两个暖瓶摔碎了三个鱼缸,命令筱月月火速把华云找回家,耐着性子听完了展工夫对他和筱月月的“评价”。
“爸,我敢保证展政委没说过你和俺妈一句坏话,全是夸奖和赞扬!”
“放屁!那小子是放屁!”尽管吃惊得不行奇怪得不行,尽管想好了千万不要发火,年打雷还是把唾沫星子喷了一地。
“人家说你是革命功臣革命英雄怎么成了放屁了呢?”
“放屁!我那功臣和英雄是打出来杀出来的,你问问谁不知道?倒稀罕那个孬种说的了!”
“人家是县革委主任,县革委主任要是成了孬种……”
“孬种!那小子什么时候也是孬种——天生的孬种!不信你问你妈,那一年是不是差一点死在那小子的枪子下!”
“就算他原先是坏人也兴变好吧?再说他对你们那么关心……”
“你少替他买好!王八能变出个猴来?你记着你爸的话:蛸鱼的爪子鲨鱼的嘴,再毒莫过展工夫的腿!”
“爸,你可真是!那……就算展政委不是好人也该不着他儿子的事儿啊?干吗交个朋友你就这么凶啊!”
“怎么个该不着?我跟你说清楚啊:你爸这一辈子跟姓展的是仇到根儿上了,我的女儿就是条黑老婆鱼,也决不能跟展家的小兔崽子混到一起!你呀,就别做那个没味儿的梦!”
“爸!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说服没有奏效,监督华云反省的任务交到筱月月身上。筱月月从心里不赞成女儿跟展工夫的儿子交“朋友”,但听她学起展工夫如何夸奖年打雷,如何把自己说得如同仙女下凡,也不觉目瞪口呆:是展工夫真的对自己有那么好的印象还是为了欺骗女儿故意编出的谎言?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如果是后者可就太可怕了!筱月月有心把展工夫的无耻,包括试图对自己非礼都告诉女儿,可面对女儿清沏明净的目光,涌到嘴边的话只得变了调儿,告诫说世界上的事是太复杂了,世界上的人是太复杂了,不能只看一时和表面现象,不能只听嘴上说什么唱什么。筱月月力图说服女儿断绝与展重阳的来往,却并不愿意逼迫和强制。但那是过不了年打雷那一关的。到第三天傍晚,得知女儿仍然不肯明确表态,年打雷从箱子底下找出一支手枪,啪地搁到华云面前说:“你爸的脾气你知道,你要是不说一句干脆话,明天我就让展家那个小兔崽子变成一只瘸腿鸡你信不信?”
手枪是反扫荡时从一位日军少佐那儿缴获的,精巧乌亮,包上一块红绸子就成了看家宝贝。华云小时候,年打雷不止一次地炫耀过,一次还打下两只大乌鸦。听爸爸说出这样的话,华云才不得不做出了与展重阳断绝来往的保证。这对于她不可谓不是一件痛苦,可从理智上她知道,与展重阳交“朋友”,至少在目前,绝对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华云开始躲避展重阳冷落展重阳。可展重阳并不是那么容易躲避和冷落的,实在没了办法,她只得把爸爸的态度,包括要让他变成一只瘸腿鸡的话说到了面前。展重阳被吓坏了,展工夫却越发显出了宽容,他把华云找到办公室,说了一句“看来你爸爸妈妈对我的误会是太深了”,又讲起了自己对年打雷的尊敬和对筱月月的欣赏,讲起了作为革命后代,她和展重阳应该怎样体谅长辈的心态,化解长辈的偏见。“不要急嘛!只要你们两个真心要交朋友,早晚他们总会同意的。这一点完全用不着担心嘛!”
展工夫的话使华云再次受到了震撼。她发现展工夫才是一副真正大气度的样子,而爸爸的心胸是太狭隘了,太念念不忘于一件或几件不愉快的往事了。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年打雷不说展工夫的坏话还好,越说他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差,展工夫在华云心目中的形象就越高大。这样持续了三个月,当大操场外那棵老合欢树又一次把芳香洒遍校园时,华云终于心甘情愿地做了展重阳的“俘虏”。那个夜晚是冷是热、有没有风她记不真切,她记的真切的是月亮,通体透明、仿佛刚刚沐浴过的月亮,与库尔德林草原上空同样圣洁奇妙的月亮。正是在那棵老合欢树下,正是面对刚刚沐浴过的月亮,展重阳吻了她的手和脖子——那是除了爸爸之外第一个吻了她的男人。展重阳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那是除了妈妈爸爸第一个把她搂得那样紧的人。展重阳随之把手伸进她的怀里,急切地、生怕逃走似地抓住了她的乳房——那是连妈妈也绝对没有过的亲匿举动啊!
十七岁不是成熟的年龄,华云的乳房没有妈妈的那样神奇,却也长成了两个白白鼓鼓的面饽饽,上面的两个红枣儿也正在突显和开放;洗澡时对着镜子时她说不清多少次地看过摸过,时常还有一种美滋滋麻酥酥的感觉。展重阳的手一下子把她给摸得酥了、软了、化了:化成了水,化成了波涛汹涌的颤栗和热血飞旋的升腾……如果不是合欢树上一只夜鸟发出的两声哔叭的脆响,随后要发生什么事儿就实在没人说得清楚了……
那是华云生命中的第一次颤栗。从那一天起展重阳成了她的阳光和雨露。那使展工夫喜出望外。因为大学停办,不存在继续考学升学的问题,展工夫甚至提出,早一点把两人的婚事给办了……
幸福是心灵的甘露。面对天山草原的明月,华云那溢满甘露的心灵化作清风,在草原上荡漾回旋,如歌、如吟、如诗、如叹……
卓守则一直都在注视着。对于华云,他原本除了偶尔匆忽的几缕目光一无所知。唯一的例外是那次排演节目两人在一起待了五天。五天里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目光也没有传递和交汇过一个,但那已经让卓守则幸运和满足了。他看到了华云的舞姿,听到了华云的歌声和笑声。华云的歌声又脆又亮,华云的笑声更是如同天籁,能够渗进骨血和灵魂里去。五天给予卓守则的是多大享受只有天才知道。可五天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即使偶尔相逢,也顶多点点头表示认识而已。一个老革命的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一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孽子原本没有共通之处,何况两人还差着十多岁的年龄。得知大伯要带着武装特务登陆,得知自己要因此而被活埋,他除了绝望只有绝望。父亲被镇压后四叔曾领着他去看过一眼,父亲卷曲着身子,涂满血污的脸上身上落了一层苍蝇……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会落到一个比父亲还要悲惨的结局。他恨年传亮,恨把过去的仇恨、老一代的仇恨强加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人,也恨父亲和大伯:不是他们,自己何至于落下那些骇人的罪名!何至于落到连一只蝼蚁都不如的境地!获救是白日梦中的彩虹。架设彩虹的是白日梦中也难得出现的仙鹤。他不明白命运带来残酷和无情的同时,何以也给他带来了眷瞩和宠幸,使他又一次面对了华云的身影和笑声!天使!卓守则认定华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救他于危厄苦难的天使——纯洁无比、高尚无比的天使!
卓守则听到了华云诗一般的呓语和歌一般的感叹。他翻身从草地上坐起,看到的却是华云溢满泪水的双眸。他打了一个颤抖,忽然悟出这位天使般的少女毕竟也是海牛岛长大的孩子,天山的草原之夜对于她是何等的悲凉:她想家了!想亲人了!为了他,她抛家舍命以至于沦落天涯,如今该是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你想家了?”卓守则问。他柔着声音,极力要做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却实在不知道大哥哥是什么样子。
华云没回答,只是用手背在眼上抹了几抹;泪水抹掉了,“呜呜”的哭声抹响了。
卓守则慌了,他搓着手踢着脚,好一会儿才从草地上跳起来说:“走!回家去!我送你回家去!”
好象是被惊呆了,哭声停止了。
“回家?你是说……回家?”
“回家!就是回家!我马上送你回家去!”
“你……送我?”
“当然是我啦!当然是我送你回家啦!”
“你……不怕让人家再抓起来?”
“你才不怕呢!反正我也没有错!再说,抓我也认啦!”
“认了,认了让人家活埋?”
悲愤,一声昂天长啸随之化作了悲壮,平静而又坚定的悲壮:“反正我得送你回去!就是活埋也得送你回去!”
华云惊成了一只小鹿。救人之前、离开家乡之前,她对卓守则只有一个概略的印象,只知道年卓两家曾经是好得如同一家人的乡亲,后来是因为卓家成了大地主大资本家和国民党的大官,父亲成了共产党的独立营长,才成的对头和仇人。在她心目里,卓守则即使长的有点男子汉气和有点音乐才能,思想也肯定十分反动,品行也肯定十分低下。一路随行,她治病归治病照料归照料,内心并没有放松警惕。将近一月过去,没有发现卓守则一点不端的行为,华云心里已经暗暗称奇,哪儿想到身处险境,卓守则竟会说出如此感人至深的话来。
华云觉出一股热流在升腾。
“你……”她两眼一湿,差点落下泪水来。可只一刹那湿雾就变成了两束电火:“你可真够浑的啦!你甘心让人家活埋我还不甘心呢!你想回去送死当初干吗不说明白?干吗还要我……”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华云大哭着,朝向草地一边的冷杉林奔去。高大的冷杉林,被称作活化石的冷杉林,恰到好处地构勒出库尔德林大草原的深邃和悠远。
卓守则想的只是安慰华云,解除华云的思乡之苦,并没有半点做作和虚伪的意思。同样脚踏天山草原头顶天山明月,人家一个姑娘抛亲别友,自己凭什么只能当缩头乌龟!他希望看到的是华云的笑脸,为了那个笑脸,他是宁愿牺牲一切抛弃一切的。华云的哭和恼让他觉出了意外,也让他越发感动不已、赞佩不已。
“华云,对不起了还不行吗?”卓守则追到华云身边。“以后我保证不惹你生气,不说送你回家了还不行吗?只要你不生气,就是在这儿待一百年,我也保证……保证不说回家的话了还不行吗?”
月光下的冷杉林是如此动人,面对卓守则有些慌乱的表白和保证,华云终于露出了笑脸。然而,就在两人踏着松软的草地回到黑蜂房不过三个小时,卓美芹就再次出现到那座木栅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由公安局长率领的东沧县追捕小组天一亮就要进山了,他们必须立即、一刻不停地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