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辉煌到陨落——太阳歌手巴尔蒙特和他的诗歌
谷羽
假如时光倒退回一个世纪之前,放眼俄罗斯文学天地,你会看到诗坛上空高悬一轮辉煌的太阳,大气磅礴,君临天下,其灿烂的光芒无与伦比。这轮太阳就是当时的诗歌之王巴尔蒙特。
19世纪末20世纪初,巴尔蒙特连续出版的四部诗集:《寂静》(1898)、《燃烧的大厦》(1900)、《我们将像太阳》(1903)、《唯有爱》(1905),是当时俄罗斯最为畅销、最有影响的诗歌名著,可以说这些作品征服了广大的诗歌爱好者,也使同时代的诗人自愧不如,不敢与之争锋。这几本诗集给诗人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也是他创作颠峰阶段的标志。
然而事物的发展规律总是物极必反,太阳有升就有落,颠峰状态难以持久,高峰过后就是下坡,诗歌之王巴尔蒙特同样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随着时代风云的变幻,他渐渐淡出了诗歌爱好者的视野,十月革命后不久,他离开了俄罗斯,长期侨居国外,俄罗斯人有意无意地忘记了他。昔日的太阳失去了光辉,逐渐变得暗淡,诗人和他的诗歌无声无息,渐渐被岁月的沙尘所掩埋。
但是,真正的诗歌作品,经得起时间的筛选。珍珠埋在土里,终究会有发光的日子。一个世纪之后,俄罗斯人重新审视他们的文学遗产,终于再次认识并且高度肯定了巴尔蒙特诗歌的思想内涵和审美价值。作为巴尔蒙特诗歌的爱好者和翻译者,我愿意向国内爱诗的朋友们介绍这位诗人。让我们一起聆听他高亢华丽的声音,欣赏他独具一格的诗作。
一歌唱太阳赞美风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耶维奇·巴尔蒙特(1867—1942)是俄罗斯象征主义诗歌第一浪潮的代表性人物。他出生于弗拉吉米尔省乡村一个贵族家庭。十九岁入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学习,转年因参加学潮被开除学籍。二十三岁出版第一本诗集,未引起任何反响。第二本诗集《在北方天空下》抒发了公民的忧伤,带有模仿涅克拉索夫和民粹派诗歌的痕迹,此后转向象征主义。20世纪初出版的《燃烧的大厦》、《我们将像太阳》,使他名震诗坛,成为公认的俄罗斯诗歌之王。安年斯基认为巴尔蒙特开辟了诗歌创作的新路。勃留索夫在一篇评论中写道:“在俄罗斯文学中,就艺术技巧而言,没有人能与巴尔蒙特比肩而立。”就连象征派大诗人别雷和勃洛克也都坦然承认他们师承巴尔蒙特。
谈到诗歌创作,巴尔蒙特说过:“我认为,象征主义诗歌除了具体内容以外,还有用最纤细温柔的线与它保持有机联系的潜在内容。”象征主义诗人大多追求朦胧的意象,采用隐喻和暗示,甚至带有神秘主义倾向。巴尔蒙特和他们不同。在他的诗中,意象明朗,与现实生活的联系较为紧密。比如,追求光明,歌颂太阳,是他始终喜爱的主题之一。因此,人们称他为“太阳诗人”或“太阳歌手”。在他的心目中,太阳是力与美的象征,是个性的象征,是主体意识的象征。他的诗歌作品肯定生活、乐观向上,具有开朗豪爽的格调,引起了许多年轻读者的共鸣。
《我们将像太阳……》是巴尔蒙特的代表作,诗篇意气风发,音调昂扬,色彩明快,朝气蓬勃。太阳天天升起,太阳永远年轻。太阳运行,一往无前,充满自信,太阳给予人们以鼓舞和启迪。热爱太阳,才会追求新奇和力量,借助阳光才能分辨美丑善恶、认识卑微与圣洁。热爱太阳的人,才热爱自然,富于幻想,热爱生活,不畏惧死亡,把泯灭视为走向永恒。《我们将像太阳……》的确孕含着“美”的遗嘱,字里行间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辉。
《我来到这世界……》也是一首太阳的赞歌,抒情主人公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他认为诗人天生的权利,就是观赏太阳、天空、群山、大海,而歌唱太阳则是诗人义不容辞的天职。诗人自信他是天下最出色的太阳歌手,无人匹敌,就连痛苦、遗忘、黑暗和死亡,都动摇不了他的决心和意志。
这首诗采用五音步与三音步交插的长短句式,诗行工整而富有变化。十个长句有九个以“我”字开头,排比手法营造出一种气势,诗句铿锵有力,节奏鲜明,富有乐惑,便于吟诵。它能打动一代又一代年轻读者的心,决非偶然。但这首诗当年曾受到指责批判,因为诗中的“我”字,成了所谓“个人主义自大狂”的证据,在特定的年代,只能用集体主义的“我们”呐喊,而忌讳用代表个人的“我”字抒情。
巴尔蒙特的另一首诗《我用幻想追踪……》,抒发的也是对太阳的依恋,是黄昏时刻登高望远的感受。脚下已是夜色茫茫,诗人却能在高塔顶层观赏落日。诗中蕴含哲理,但又流露出几丝孤独与凄凉,似乎有“高处不胜寒”的忧虑。从结构角度分析,这首诗相当别致,单行的后半句与双行的前半句相重复,巧妙运用顶珠手法,造成了音韵回环、流畅和谐的艺术效果,读起来朗朗上口,余味无穷。
除了“太阳”这一意象,巴尔蒙特对“风”也情有独钟。《我不晓得明智……》(1902)、《我是自由的风……》(1903)两首诗可说是诗人的创作宣言,体现了他特立独行的个性。随心所欲,往来驰骋,他最大的愿望是把飞逝的瞬间化为诗句。诗人发现,变化的世界彩虹一般奇妙。他挚爱草地、柳丛、田垄、旷原、海洋与天空,置身于自然界总感到心旷神怡。他不愿意跟那些循规蹈矩的聪明人为伍,不愿跟他们对话,只愿呼唤真正爱诗懂诗的畅想家。为此,他不怕受人责骂,也不怕陷于孤立。
巴尔蒙特笔下的“风”,是自由的风,象征着诗人内心的追求与向往,同时又是健美、雄浑的风,与众不同的风。这种强劲而有气势的风,充分展示了诗人桀骜不驯的个性与才情,当然,也孕育着悲剧性命运的胚芽。《向风呼号》一诗蕴涵着预感:“带上我吧,像卷走雪花,/我过冬的灵魂已满头白发,/我吟诗的灵魂开始滑坡。//我已经厌倦词语梦境事业。/无边旷原上威严的风啊,/请把我带到你辽远的边界。”艺术的风与时代的风交织在一起,终于把诗人卷向了遥远的天边,这符合巴尔蒙特的心愿,但也昭示着他的无奈。
二风暴中的苦闷之舟
巴尔蒙特的诗是多声部的,既有向往光明,歌颂太阳的豪爽明朗,也有表现苦闷、抒发惆怅的迂回低沉,诗人痛恨生活中的黑暗与不平,真诚渴望社会变革,一度倾向革命,1905年革命时期,曾经创作出许多富有革命激情、锋芒犀利的诗篇,但是这种与社会变革相呼应的情绪维持的时间不久,他更多的时候固守自己的性情与创作理念,不愿改变自己的艺术见解以适应时代的要求,因而渐渐与社会环境产生隔阂,这是他的诗歌读者逐渐减少的根源,也这是他1921年最终离开俄罗斯,客居异国他乡的主要原因。
巴尔蒙特的许多诗篇,抒发了两个世纪之交社会动荡时期知识分子的彷徨与苦闷,他们有理想,有抱负,有良知,但是无力改变社会现实,只能发出孤独的哀叹。因此,风中的芦苇,濒死的海浪,苦闷的小舟,便成了诗人关注的意象。
《芦苇》是一幅色调阴沉的画,又是一幕只有几句台词的独角戏。芦苇象征和暗示着诗人困惑的心境,使读者联想到诗人所处时代及生存环境的险恶。深夜、沼泽、泥潭、下沉的残月、沙沙作响的芦苇、苇丛中明灭不定的星火、蟾蜍和毒蛇……这一连串的意象营造出荒凉凄迷的气氛。芦苇向残月提问,残月却默不作声。困惑的苇丛陷入了苦闷。但闪烁的星火是黑暗中的亮点,毕竟透露出一丝希望。
《白色火焰》展现了奔腾的海浪,既像万千匹白马,又像跳荡的火焰,联想大胆而奇特。但充满活力的波浪终归在岸边平息,像火焰一样渐渐熄灭。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心中萌发出生死转化仅在瞬间的感悟。俄罗斯诗人丘特切夫写过一首诗,题为《海驹》,以骏马神驹比喻汹涌奔腾的海浪,巴尔蒙特显然借鉴了他的隐喻手法,但是他更侧重有关死亡的体验,而不像丘特切夫侧重哲理的探索与追寻。
熟悉俄罗斯诗歌的读者,必定知道莱蒙托夫的《白帆》,孤独的白帆呼唤风暴,似乎在风暴中它才坦然。巴尔蒙特创作的《苦闷的小舟》仿佛是《白帆》的姊妹篇,两首诗之间有着内在的呼应。白帆呼唤暴风雨,暴风雨真的来了,苦闷的小舟有了切身的体验。《苦闷的小舟》是诗人的自我写照,现实社会的动荡使他惶恐,而理想境界又求之不得,纵然梦中有闪光的圣殿,却难以找到通往那里的航线。小舟难以弃水靠岸,因此,被黑暗和风浪吞没,便成了难以逃脱的命运。
这首诗不同凡响之处,在于诗人采用了奇妙的同音手法,赋予诗句以魔笛般的魅力。原作以四音步扬抑格写成,押交插韵,韵式为abab,这和传统的俄罗斯诗歌保持了一致。而同音法的采用则显示出它的新奇。第一个诗节一、二两行七个词,全部以相同的辅音开头,重读的元音有四个相同,而且排列有序:
Вечер.Взморье.Вздохиветра.
Величавыйвозгласволн.
同音法并非巴尔蒙特的发明,但是他把这种艺术手法推向了极致,运用得十分娴熟,充分显示了诗人驾驭语言和韵律的才气与功力。看来,不仅词汇、音节,甚至细微到每个音素,一切语言材料都俯首听命,听从诗人的调遣,这不能不让人佩服。译这样的诗自然相当困难,但也决非不可转译,因为汉语灵活、简练、词汇丰富,是世界上最适于写诗的语言,自然也是最适用于译诗的语言。
黄昏。海滨。寒风呼啸。
骇浪吼声撼动了天地。
运用汉语拼音的形式,可以更清楚地显示出两行连续七个词以相同的声母开头,再现了原作的风采:
Huanghun。haibin。hanfenghuxiao。
Hailanghoushenghandongletiandi。
有人说,辅音同音是文字游戏。从这首诗来判断则未必,如果作品没有实质性的内容,热中于玩弄技巧,当然不可取,但如果诗中既有真实情感,又有时代特色,艺术手法有创造性,那就不该轻易地予以否定。
三俄罗斯的帕格尼尼
在诗歌创作中,巴尔蒙特不懈地追求音乐感,在诗句结构、音韵节奏、语言锤炼等方面锐意创新,从而为推动俄罗斯诗歌的进展作出了贡献。他认为“诗歌是借助有节奏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在音乐”。巴尔蒙特总是“由语言的确定性区域向音乐的不确定性区域靠拢,竭尽全力追求音乐性”。他注重诗歌的艺术技巧,重叠、排比、复沓、蝉联等手法运用自如;头韵、内韵(或称腰韵)、谐音、同音(包括辅音同音和元音同音),运用娴熟,韵脚的安排富有变化自不必说。《苦闷的小舟》和《我用幻想追踪……》都是生动的例证。巴尔蒙特在音韵方面的创造性,不知倾倒了多少诗歌爱好者,许多研究音韵格律的学者和评论家一再把他的诗句引为范例。有的甚至把他和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大师帕格尼尼相提并论,其中并非没有依据和道理。
《俄语节奏舒缓……》道出了诗人对母语的深刻理解,母语融进了他的生命,成为他的呼吸,而他则成了母语“雅致的晶体”。诗人“第一个发现了这种语言的倾向——反复吟诵那愤怒的、温柔的音响”。巴尔蒙特高声吟唱:“我是唐突的裂变,/我是雷鸣与闪电,/我是一条透明的小溪——/既属于大家又很孤僻。”诗人自信地说:“永远年轻如梦,/力量源自多情,/我对别人和自己,/都是精致的诗句。”
巴尔蒙特追求语言的音乐性,也擅长表现对于音乐的感悟与领会。《音乐》、《音乐的诞生》就是最好的证明。目睹钢琴家的双手在黑白琴键上飞速跳动,诗人把无形的音乐转化为生动的形象:“星星的露水似浸润了忧伤,/摇曳的风铃草为黎明畅想。”“一根琴弦尖锐你扶摇向上,/穿越肖邦轻叹、舒曼畅想,/月亮疯狂!你宛然如月亮,/坠落像泡沫,飞扬似海浪。”优美的诗句与神奇的乐曲相得益彰,俱臻完美。
《在海底水草之间……》和《小金鱼》是两首梦幻般优美和谐的诗作。对于色彩和声音,巴尔蒙特具有极其敏锐的感受力,又善于把独特的感悟转化为新颖的语言。安祥的水草,冷色调的海底、沙砾,与喧嚣的尘世,形成鲜明的反差与对照。月夜池塘的小金鱼和提琴的旋律有着神秘的联系。这一切都引人遐想,给人启迪,耐人寻味。
作为一个懂得十六种外语的诗人,巴尔蒙特的创作无疑从欧美诗歌中吸收了营养。他一生翻译过许多西方诗人的诗作,比如德国诗人席勒的诗剧,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的作品,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自由诗。他对欧美诗人的作品有着独到而深刻的理解。他还写了不少诗作,表达自己对外国诗人的亲近与喜爱。巴尔蒙特推崇雪莱为“旷世奇才”,把他视为“好兄弟”,诗人觉得:“我和你已经融为一体。/一样的痛苦是联系纽带,/我们两个同样痴迷,/为闪光的理想踟躇徘徊。”
巴尔蒙特对法国诗人、象征派先驱波德莱尔,同样赞赏有加:“波德莱尔,你爱惊险、悬崖、梦幻,/你像王者一般常常浮现我的眼前,/你是我极其喜爱而又亲近的典范!”诗人祈求道:“请你像精灵永远留存在我的心底,/神奇的法师啊,请跟我融为一体,/免得我在人们中间总是觉得恐惧!”
他喜爱美国诗人爱伦·坡的诗歌,把他的诗译成俄文,访问美国期间还在诗人的坟墓前默默追悼,寄托缅怀与敬意。他对这位异国同行评价甚高:“是他给混沌注入和谐意绪,/是他把世间俗物化为神奇。”以上有关外国诗人的诗作,无一不反映出巴尔蒙特视野的开阔,胸襟的博大,只有广泛借鉴,博采众长,才能使自己的诗歌艺术不断升华,永葆青春活力。
诗人巴尔蒙特对外国民间创作也颇感兴趣,从事过多年研究,他想通过民间文学了解其他民族的文化传统、神话传说。为此,他多次出国,到欧洲旅行,也曾漂洋过海,周游世界,足迹遍及美洲、非洲、澳大利亚和亚洲。丰富的人生阅历,开阔的艺术视野,自然使其创作保持独特的品位。诗人巴尔蒙特对中国古典哲学也颇感兴趣,转译过《道德经》片段,还翻译李白、杜甫的诗作。他曾写过一首诗,题为《伟大的虚无》,对中国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表示赞赏。
巴尔蒙特晚年贫困潦倒,身体多病,最后死于法国。在他离开俄罗斯以后,长期被视为“资产阶级颓废派”,“个人主义自大狂”,他的诗被打入另册,备受冷落。近二十年来,随着俄罗斯文学界对“白银时代”的重新评价与反思,渴望光明醉心乐感的巴尔蒙特再次引起了诗坛的兴趣。正如诗人茨维塔耶娃所言,真正的诗歌,如陈年美酒,经过岁月的封存,变得愈发香醇诱人。巴尔蒙特的诗歌是一份珍贵而复杂的文学遗产,它不仅值得俄罗斯人珍惜,也值得我们中国诗歌界认真借鉴、用心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