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上有很多的先例证明,政治危机的爆发源于生态危机,比如,法国大革命。1789年大革命以前,连续六年法国农业歉收。在经历了1788年那个十分酷寒的冬季和1789年那个有史记载以来最冷的5月之一后,7月巴黎就发生了巴士底风暴。本雅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对那几年反常的气候做了详细的叙述。1776—1785年间他一直出使法国。1784年5月他写道:“1783年夏季的几个月,在北方地区应是太阳光照最强烈的季节,欧洲和北美部分地区却始终为雾气所笼罩。雾持久不散,它是干燥的雾,太阳光不能像驱散从水中升起的潮湿雾气一样驱散它。太阳光线通过雾气时显得十分微弱,用凸透镜聚焦时,连一张纸都点燃不了。夏季使地球升温的效应当然就大大减弱。因此地表近乎冰点,雪在地面上不融化,越积越多……也许1783—1784年冬季的寒冷比多年来要严酷得多。”
富兰克林推断,这次笼罩欧美的雾气也许与那年冰岛上火山持续整个夏季喷发的巨量烟尘相关。也就是说,自然环境中火山的爆发,极有可能是18世纪80年代中期不正常的酷寒年份的诱因,从而产生了骨牌效应,最终导致了法国大革命。
法国大革命波及整个欧洲和美洲,可以说对近代社会的重塑产生了决定性的作用。一直到1815年,拿破仑战败投降并遭放逐,欧洲才从战乱的阴影中走出。但是祸不单行,一年过后,即1816年,欧洲又迎来了历史上称为“没有夏天的一年”(the year without a summer)。从爱尔兰经英格兰直到波罗的海沿岸各国,从5月至10月几乎不中断地下雨。生态环境的日趋恶化准确地预示了灾难性的社会后果。从1816年至1818年,连续三年粮食歉收,欧洲几乎每一个国家都出现了粮食骚乱,许多政府都陷于空前的风雨飘摇之中。犯罪事件像瘟疫一般蔓延,阶级矛盾空前激化,催生了席卷欧洲大陆的新一波革命激情。历史学家记载,蜂群一般的乞丐堵塞了道路,他们目光呆滞,满怀绝望,面颊上泛着死者的苍白。从不列颠群岛到欧洲大陆,社会几乎崩溃。历史学家J.D.波斯特称之为“西方世界最糟糕的一次生存危机”。
现在看来,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气候的异常是全球性的。因为,从法国大革命到济慈逝世的1821年,中国大体正值清朝嘉庆年间。据史书记载,嘉庆年间,同样怪象频生,水祸、饥荒、大旱、日食、地震、火山不断,死亡人口总计约九百万之众。尤其是在欧洲称为“没有夏天”的1816年,亦即嘉庆二十一年,中国各地地震频发,处在太平洋沿岸地震带上的台湾,“不但地面破裂,更因为地下水位的改变,而有涌泉的出现”。在美国新英格兰地区,1816年6月也普遍下雪,整个夏天都有霜冻。
近来的气候史研究表明,1816—1819年间的气候异常很可能是1815年春天印度尼西亚松巴瓦岛上的坦博拉火山(Tambora Volcano)爆发的结果。这次火山爆发是有史记载以来最猛烈的一次。火山爆发后,全球的平均气温下降了约3摄氏度。科学家估计火山爆发时约有10000人丧生,在随后的几个月中有将近82000余人死于饥饿和疾病。一年过后,欧洲和北美就遭遇了“没有夏天的一年”,因为这时喷射入空中的火山尘埃弥漫到整个大气层,改变了大气层的物质结构,大大减少了投射到地球表面的太阳光线,致使全球气温下降。寒冷的气候一直持续到1819年(嘉庆二十四年)夏天,那一年太阳黑子活动剧烈,全球气温方才大幅度回升。
二
在《浪漫派、叛逆者及反动派: 1760—1830年间的英国文学及其背景》一书中,玛丽特·巴特勒印证了生态失衡在英国造成的灾难性社会后果:“1815年至1819年,英国动荡不安,严重的暴力大概比法国大革命期间任何时期更有一触即发之势。”通过详实的例证,她认为把在此间写下的最著名的诗作,“说成在相当程度上逃避现实是有误导性的”。这无疑表明了济慈诗歌现实性的问题。考虑到浪漫主义的诗学传统对自然的关注,济慈本人羸弱的身体对环境变迁的敏感,生态问题自然应该是他诗歌中重要的母题。本文于是借助新崛起的生态批评,对《夜莺颂》进行细读。
根据济慈的友人查理斯·布朗回忆,《夜莺颂》是济慈在1819年5月一个早晨聆听莺歌时花三个小时写成的:“1819年春天,一只夜莺在我的屋子上筑了巢。它的歌声使济慈感到一种恬静而持久的喜悦。一天早上,他从餐桌旁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李树下的草地上,在那里坐了两三个小时。他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不声不响地把手里的几片纸塞在一些书后面,我走近去看了一下,发现有四五片纸,上面写的是那只夜莺的歌声引起的他的诗兴……结果就是他的《夜莺颂》。”
诗歌一开头,诗人就写道:“我的心在痛,困盹和麻木/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汁,/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你呵,轻翅的仙灵,/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阴影,/放开了歌喉,歌唱着夏季。”根据上引诗歌创作的缘起来看,这明明是春天,怎么说夜莺在“歌唱着夏季”?诗歌的开头就表明了诗歌中夜莺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与断裂。在这里,诗人有意识地在自身(“我”)与夜莺(“你”)之间搭建了两个相互对立的世界:“我”的“心痛”反衬了“你”的“欢欣”;“你”的“好运”更加突显了“我”的不幸;“你”是“轻翅的仙灵”,飘飞于丛林,而“我”则陷于人生的“迷雾”,露重飞难进;“你”已经在歌唱着温暖的夏天,而“我”却还在寒意料峭的春日。有论者敏锐地指出,这两个对立而不可调和的世界早就暗含在“我的心在痛”的“aches”一词中,并贯穿了全诗的始终,奠定了全诗阅读的基本取向。“aches”一词多义,可意“痛苦”,又指“渴望”。诗人一方面用它指代这个现实的世界给他带来的“痛苦”,另一方面又用它来象征对夜莺所在的那个理想世界的“渴望”。现实的世界越是痛不欲生,对理想的世界就越是渴望至极;反之,渴望的理想世界越是遥不可及,对现实的世界就更痛不欲生。总之,在“渴望”与“痛苦”之间,诗人就像在饮鸩止渴:“有如饮过毒汁,/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饮鸩不能止渴,吞服鸦片也不能根治痛苦,这无疑暗示着理想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之间的紧张永远不能消解。诗人就在这两个世界的撕扯挤压中忧心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