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
事业失败之后才发现除了开车之外,自己好像连说得出口的专长都没有,所以最后他选择开出租车。
不过,出租车在市区里跑还是容易碰到以前商场上的客户或对手,熟人不收费,自己倒贴时间和油钱这不算什么,最怕遇到的是以前的对手,车资两百三给你三百块,奉送一句:不必找啦,留着用!外加一个奇怪的眼神和笑容,那种窝囊感够你低荡个一整天!
所以后来他专跑机场,说不会遇到类似难堪的状况,而且也不用整天在市区没目的地逛,让自己老觉得像一个已经被这个战场淘汰的残兵败将,或者像中年游民一般的无望。
不过,他也承认跑机场的另一个奢望是如果前妻带着孩子们偷偷回国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碰到他们,和孩子们见上一面。“离婚后就没见过,我都只能凭空想象他们现在的模样。”
孩子和前妻一直没碰上,没想到先碰到的反而是昔日的恋人。他说那天车子才靠近,他就认出她来了。“曾经那么熟悉的脸孔和身材,而且除了发型外,十几二十年她好像一点也没变。”上车后,她只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麻烦你”之后就沉默地看着窗外,反而是他自己一直担心,会不会因为车子里的姓名牌而被她认出来。不过,她似乎没留意,视线从窗外的风景收回来之后便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听得出她是打回澳洲的家,听得出先生出差去英国,她轮流跟两个孩子说话,要一个男孩不要为了打球而找借口不去上中文课,也要一个女孩钢琴要好好练,不然表演的时候会出糗,然后说见到外婆之后会替他们跟她说爱她等等,最后才听出是她母亲生病了,因为她说:“我还没到医院,不过妈妈相信外婆一定会没事的。”
他还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和声音,以及她做的一手好菜,更记得两人分手后的某一天,她到公司来,哽咽地问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女儿?”语气颤抖,眼神哀怨。
打完家里的电话,接着打的是她公司,流利的英文、明确的指令,还有对同事诚挚的关心。
他们大学时候就是恋人,毕业之后他去当兵,而她在外资公司做事;退伍后,他把一些客户拉过来,两个人合伙做,三年后,两人公司变成二十几个人,而他却莫名其妙和一个客户的女儿上了床。“说莫名其妙其实是借口。”他说,“到现在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一来是新的身体总比熟悉的刺激,二来这个客户公司的规模是我的几百倍,那时不是流行一句话:娶对一个老婆可以省掉几十年的奋斗?”
最后车子经过敦化南路,经过昔日公司的办公室,两旁的台湾栾树正逢花季,灿烂的秋阳下一片亮眼的金黄。
后座上昔日的恋人正跟之前公司的某个同事话家常,说台北说澳洲说孩子说女人到了一个年龄阶段的感受,然后说停留的时间以及相约见面吃饭,说:“让我看看你们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车子最后停在医院门口,他说他还在躲避,也在犹豫要不要跟她收费或者为她打个折,没想到后头的女人忽然出声,笑笑地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跟他说:“我都已经告诉你所有近况、告诉你现在的心情、告诉你对一些人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