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按我们现代人的理解来看,就武藏当年的年纪,离年老还差得远呢!但当时人们可不这么想,那是一个崇尚成熟老练的时代,很多人刚过四十就自称是老叟了。宽永十七年(1640年),岛原、天草起义三年之后,武藏来到了熊本细川家,时年五十七岁,也有说法是五十五岁。如果按五十七岁来算,岛原、天草起义时他只有五十四岁,如果这个年龄就感叹自己年事已高,那也确实有点太早了。
虽然这封书信仅有短短数行,但却是我近年来最愉快的一次发现。在武藏研究的史料方面,以前都是关于他的兵法的,或者传记性的资料,非常枯燥乏味,但这份书信却不失趣味,很好地展示了武藏当年的风貌和心情等。毫不夸张地说,武藏书信的稀少已经成为还原武藏人物形象的一个致命缺陷。我现在真心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在某处书堆里,还能再发现这样的书信。如果愿望能够实现,那就太好了。
武藏画作的命运——不受待见的三大名作
芦雁图的六曲屏风,没有武藏的落款,也没有武藏的印章,但却是武藏绘画作品中的第一杰作。明治二十年(1887年)前后,屏风就被放在熊本藩细川家的北冈府。没有人知道这是名画,也没有人知道由来,只是被随便放在屋子的一角,遭受着非常冷漠的对待。
明治时期,细川家的后人对武藏的绘画毫不了解,也毫不关心。直到后来细川护立主事之后,屏风才得到妥善保存。
此外,尾张藩德川家收藏的《芦叶达摩图》也遭遇过同样冷漠的对待。武藏和尾张藩的初任藩主德川义直,以及柳生兵库助等有着很深的交情,所以德川家收藏有武藏的绘画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德川家的后人对此却是毫不知情,他们将这幅《芦叶达摩图》简单一捆就给放了起来,甚至都没有写入家藏目录。直到明治末年,东京帝国大学的泷清一博士到德川家做调查的时候,《芦叶达摩图》才得以重见天日。他对德川家的后人说:“这可是二天宫本武藏的画,你们可得好好保存啊!”德川家的后人这才知道这幅画原来是武藏的真迹,立马重视起来。在幕府末期,国宝级文物《枯木鸣鵙图》也曾被挂在某个毫不知名的古董店的店头,这在今天看来,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是有意思的是,就是这三幅曾经不受待见的画作,却在某一天被汇集到了一起,并且还非常荣幸地受到天皇陛下的御览。大正四年(1915年),天皇陛下出席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典礼。东大文科部打破常规,给天皇陛下办了一个日本美术展,其中就有武藏的这三件作品。一、《芦叶达摩图》(德川义亲所藏)二、《枯木鸣鵙图》(内田薰作所藏)三、芦雁图屏风(细川护立所藏)那天,负责美术史教学工作的泷清一博士亲自给天皇陛下讲解,引起天皇陛下的很大兴趣。武藏的绘画从此开始登上日本美术史的舞台,在当时看来,这简直算是一件破格的事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天皇陛下的御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日本国民武藏观的形成。
和歌与俳句
武藏既是一名画画之人,也是一名参禅之人。虽然他的《五轮书》深奥难解,但行文逻辑却非常清晰,这也足以看出他对文笔的关心。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写过和歌,不过在民间却流传着据说是他创作的几首和歌和一首俳句。
武藏的和歌和禅僧的和歌有些相似,内容如下:一、《无题》:世间万般事,恰似江水流,一去不复返,人言俱已休。二、《教内》:从人修禅学,得悟拍手笑,众人同教内,切磋互提高。三、《教外》:修禅不得悟,光阴虚度多,心仍处教外,万事成蹉跎。四、将三千世界融入万理一空,将天地万物揽入怀中,并以此为题作和歌如下:乾坤如庭院,万物入怀抱,悠然天地外,我自任逍遥。五、《坐禅》:静坐禅床上,心中无念想,不知不觉间,一夜已过往。六、《无题》:坐禅悟真知,灵光瞬间见,宛如加茂驹,来去刹那间。
坦诚地讲,武藏的和歌真的很稚拙。他无非是借了和歌的外壳,在里面添了点自己想说的话而已。不过从第四首的内容和腔调来看,确实很符合武藏的性格,应该是武藏本人所做。
除这六首和歌以外,我在他的一幅自画像上,还看到过一首他自题的和歌,至于是不是他所作,我还不好断言。
比起以上这些和歌,我对《银屑集》中记载的武藏的俳句更感兴趣。前几年,天理教的中山正善先生特意从天理大学附属图书馆借出《银屑集》第二卷给我看,说其中有武藏的俳句。《银屑集》是江户初期的一套俳句集,里面收录了武藏的一首俳句和他的俳号——无何。《银屑集》中收录的俳句诗人大都来自播磨、姬路和备中等山阳地区。武藏的俳句是:淅淅沥沥夏日雨,斗笠后靠做顶光。后面还标注了“无何”这个俳号。
《银屑集》第二卷没有出版社的名字,也没有出版年代,在我这儿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还回去,当时我还给武藏的俳句拍了照片。现在手头只有这一张照片,所以不能给大家介绍其他内容了。这套《银屑集》并不是武藏在世时出版的,那么武藏真的写过俳句吗?编著者将武藏和其他播磨地区的俳句家放在一起,这究竟是什么意图呢?编著者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就把武藏加到集子里吧?这一切都还没有答案,若以后有机会去丹波市的天理大学附属图书馆,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
小说《宫本武藏》中有一个部分,说武藏在一处暂时住所中用了“无可”这个号,其实构思就是来自《银屑集》。
愚堂和尚题赞武藏的达摩祖师像
——武藏与禅门中人的交往
对于武藏和禅林中人的交往,大家都不是很熟悉。其实我们不难猜测,在众多的禅门人物中,肯定有人和武藏有过交情。
但是,在《二天记》以及其他涉及武藏的史料中,却没有半点提及。我们现在知道的仅是武藏在晚年定居熊本之后,和春山和尚是挚友。在武藏去世之后,春山和尚还特意为他写了碑文。当然了,春山和尚和武藏的关系绝对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们两人的关系以及友情达到了什么程度,我将在以后的《小仓纪行》中予以详细介绍。
我在小说创作时,为了填补武藏和僧人交往的空白,特意将泽庵安排了进去。但是从现存史料上来看,泽庵和武藏并没有直接关系。
在武藏苦苦修行剑道的时候,肯定有某位禅门中人给过他指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知道这个僧人会是谁。这个人和武藏之间不可能是俗世间的那种交往,更应该是心灵方面的导师或朋友。
我曾对泽庵的经历和交往情况进行过详细研究,他和柳生家,细川家,以及细川家的家老长冈佐渡都有关系,并且和近卫三藐院、乌丸光广、松花堂昭乘等京都的文化名人也都有很好的交往。泽庵的交际面非常广,但武藏却不在其中。
我把泽庵安排到小说中,其实也不是全无根据的。武藏的故乡宫本村和泽庵的故乡但马国的出石村只隔着一座山,从出石往山阳方向去的商旅经常会在竹山城外的旅馆住宿,而且在当地还有一个小小的禅寺。泽庵比武藏年长十岁,从他和细川家以及家老长冈佐渡的关系来看,武藏和泽庵成为知己完全是有可能的。但这都是猜测,没有任何史料可以作为佐证。
虽然在小说创作上,安排个人物进去是很正常的事儿,但是武藏和禅门人士之间的空白却一直让我颇感遗憾。正当我郁闷的时候,一个偶然的发现让这一事件出现了曙光。我花了数月去研究,虽然问题仍没得到解决,但却从中发现了很多线索。
那是一幅达摩祖师像,上面还题着一首赞诗。有一天,一位相熟的装裱师拿着这幅画踏入了我的家门。
其实在很早以前,这位装裱师就曾对我说过,上野宽永寺的撞钟堂收藏有武藏的一幅画。
由于见到的赝品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也就没把他这话当回事。不过,后来又听到不少关于这幅画的传闻,有人说这幅画在撞钟堂珍藏了很久,并且从不外借;有人说,抱一和文晃等文人画家在当时经常会到撞钟堂游玩,而且胜海舟还给写了一块假名匾额“なんでもないこと”;还有人说,当时的撞钟堂是要向周围能够听到钟声的老百姓收钟钱的,并且以此为生。总之,关于撞钟堂流传着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传说,这也勾起了我对武藏那幅画的兴趣。去年,撞钟堂曾将收藏品中的部分古书画和古陶瓷出售,我就借机把这幅画买了下来。
那幅画的装裱还保持最初的样子,没有后期补过的痕迹。画幅不大,大概有正常画纸的一半大小,并且比较短小。打开后会发现画面上方还有一首题诗。
画面正中是穿着朱衣的达摩祖师,在右脚下方盖着一枚印章。这印章的外形比较奇怪,无论是在以前的真品中,还是赝品中,都还没发现这一形制的印章,印章呈三角形,上书“宫本二天之印”六个小字。
我首先对这印章产生了兴趣,对这幅画的真伪却拿不准了。按理来说,如果是赝品的话,没必要用一个史无前例的角形印,武藏用过的印章就那么几类,有宝鼎形、香炉形和匾额形等。如果是赝品的话,那么伪造一个以前用过的印章最安全。
而且,这幅画也不是武藏传统意义上的水墨画作品。武藏的水墨画非常有气势,喜欢用破墨技法,画笔一扫就画出某一事物的轮廓,而这幅达摩图的笔致却非常细腻,一笔一笔地描线,看起来非常仔细,而且达摩祖师的面容和毛发等处的用笔也都非常细腻。以前见到的武藏的水墨画全都是黑白画,而这幅达摩祖师像却是彩色画。祖师的外衣是朱色,面部是赭色,而且耳环上还微微涂着金漆。
乍看上去,这幅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仔细观赏会发现,那达摩祖师的眼神,色彩的运用,半干的朱泥以及粗壮飘逸的衣线,绝对不是一个泛泛之辈所能画出来的。所以说,即使这幅画不是武藏所画,那也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画。而且,画上的那首题诗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题诗之人应该是一位佛门中人。全诗如下:
前法山东寔敬题千古难消满面埃,龙颜不悦赴邦出。梁王殿上一徘徊,十万迢迢越漠来。我当时读这首诗的时候,是从右向左读的。后来,碰到新井洞岩翁,他告诉我赞诗的写法其实是从左往右的,作者的落款在最右边。所以上面那首诗的正确顺序应该是:
十万迢迢越漠来,梁王殿上一徘徊。龙颜不悦赴邦出,千古难消满面埃。前法山东寔敬题面对这幅画,我涌出了各种各样的疑问。清新高雅,无半丝粗俗之感,而且墨色保存基本完好,无半点水渍痕迹。这首赞诗究竟是何人所题呢?
我绞尽脑汁去搜寻各位禅门大家的名号,并且把《佛家人名辞书》都翻遍了,也没有发现“东寔”这个名字。对于“前法山”这个称呼也是毫无头绪,既然称“前法山”,那法山又在何处呢?
总之,我对这幅画充满了各种疑问,但是又很兴奋。先不管它的真伪,至少为我多年来思索的武藏与禅门中人的关系提供了一些线索。
装裱师已有数十年摆弄古画的经验,所以一打眼就能判断出纸张和颜料的年代。但他对武藏的绘画作品并不熟悉,总觉得武藏的画就应该是黑白水墨画,而这幅画却是彩色画,所以他自己也有些怀疑。不过他敢断定,这肯定是幅古画,而且是庆长年间的古画。而且,他还觉得这幅画中达摩祖师外衣的朱色的褪色程度和这幅画的古旧程度完全相符。装裱师能够肯定的只有这些,其他的他就不敢保证了。其实我对这幅画也没有什么把握,对于它究竟是不是武藏所画,我自己也不敢断定。
好不容易才出现这样一件线索性的东西,可是却不知它的来龙去脉,实在是觉得可惜。后来,我通过中间人,把这幅画买了下来。但是,整日忙着赶稿,无暇去顾及这幅画,时间一长就渐渐把它给淡忘了。恰在这时,听闻星星岗茶室的林柾木先生要去拜访美术研究所的胁本乐之轩先生,于是我就委托他求胁本乐之轩先生帮我鉴定一下这幅画。
其实在这之前,我还给井川定庆先生写过一封信,他当时正在京都大学图书馆调查近卫家的文史资料。我向他请教“东寔”是谁,生活在什么时代,还有“前法山”是什么意思,希望学识渊博的他能给我指点一下迷津,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收到他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