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宫本武藏》的时候,报纸小说的争论那是不绝于耳,不过提出否定意见的大都是一些从没读过外国报纸和新小说的人。当然了,我在《朝日新闻》晚间版上连载《宫本武藏》也绝对不是为了和他们怄气。
果然不出我所料,还没连载到十回,就有人站出来批评我了,说我这是“假评书”,而且提批评意见的大都是一些像中村武罗夫和冈田三郎这样的老前辈。这也不怪他们,人老了,想法难免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所以我也就没反驳他们。
其实早在延享三年(1746年),一本关于武藏的通俗小说《花筏严流岛》就面世了。为了迎合读者的趣味,这本书的作者是乱编一气,大致内容如下:
“佐佐木小次郎喜欢上了吉冈的女儿,后来因为吉冈反对这门亲事,佐佐木小次郎就把吉冈给杀了。而武藏是吉冈的儿子,在父亲被杀之后,他就流浪到肥后的加藤家,成为宫本武右卫门的养子。他努力修行剑道,最终在严流岛把佐佐木小次郎给杀了,报了杀父之仇。”
《花筏严流岛》的作者据说是一个叫八文字屋自笑的男人,他把整本小说分成了十三章,其中有一章说的是武藏在姬路投宿,还有一章说武藏打败了变幻莫测的狒狒,最后以武藏在严流岛杀死佐佐木小次郎结尾。文化七年(1810年),佐川藤太对原小说做了补充,并付梓出版。此外,享和三年(1803年),平贺梅雪还写了一部十卷本的净琉璃剧本《二岛英雄记》,主要内容也是关于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的。后来流行的评书《宫本武勇传》大致也是在这两本书的基础上创作的。
我至今还记得年少时看过的武藏净琉璃剧,感觉和大阪的租书屋中租到的岩见重太郎、丸目藏人和冢原卜传等人的武勇传没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救了漂亮姑娘,打败了狒狒,杀死了仇人,在天皇面前比武等等老套的情节。
虽然现在的读者不是那么好糊弄了,而且武藏也更出名了,但是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武藏还是停留在《花筏严流岛》以及各种评书的水平。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宫本武藏和岩见重太郎没什么不同,冢原卜传和荒木又右卫门也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们的服装一样,习俗一样,就连生活的时代也都是江户中期。而且,现在的百姓和过去的百姓喜好一样,男主角一定要帅气,要强大,要有飒爽风姿,最好披着连环甲或者身穿黑色绸衣,要是再能留着短垂发那就更好了。
持这一观点的不只有底层的老百姓,很多知识分子,甚至一些作家也都是这么认为。对武藏不懂装懂,将真说和假说混淆不清的大有人在。
我在报纸上连载《宫本武藏》之后,有人批评我,评书怎么能这么写呢?史实都到哪里去了?……总之,各种各样的批评铺天盖地,唾沫星子简直能把人淹死。
我的《宫本武藏》自登出以来,那是毁誉参半,褒贬不一。其实这些我早就预料到了,不过让我稍感意外的是,在众多的批评者中,除了那些对武藏已形成固定认识的老百姓以外,还有很多是宫本武藏研究方面的专家,以及宫本武藏的崇拜者。
对武藏的研究以及对武藏的景仰绝对不是近年来日本民族主义风潮的产物。针对楠木正成五百年祭和前年纪念弘法和法然的活动,二宫尊德曾组织讨论过浜口内阁以后日本民族主义的倾向。在这一大讨论中,从来没有人觉得应该探讨一下宫本武藏。而且四五年前,直木三十五还提出了“武藏非名人说”,频频邀请我和他论战。
但是,早在江户时代,就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对武藏进行研究,想弄清他的真实面目,并且还有部分人对他充满崇拜。当时的很多剑道家在著述的时候,必然要引用武藏的遗作与兵法。荻昌国所著的《武藏传》中特意写了平山子龙对武藏的评价。此外,渡边华山和田能村竹田等著名画家也都在自己的著作中对武藏的绘画作品进行了论述。
关东大地震之前,大川周明和安冈正笃等人专门发表过对武藏的研究成果。熊本有一个宫本武藏彰显会,他们有自己的会刊,井芹经平还在上面发表过武藏研究的文章。此外,碧瑠璃园也写过关于武藏的文章。近年来,武藏的遗墨集也已出版,关于武藏的著述那更是不胜枚举。
虽然出现了这么多新成果,但是一般百姓对武藏的印象还是没有得到丝毫改观,依然维持在净琉璃剧的水平。据此也可以看出,百姓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多么强大和顽固了。
面对读者已经形成的固有观念,写出一个跟他们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武藏那是非常危险的,而且对连载方《朝日新闻》来说也是一大冒险。尽管如弘法是日本真言宗的创始人,法然是日本净土宗的创始人。
此,我还是觉得如果按照原有的套路,再用评书的方式去写武藏实在是没有必要。
时至今日,无论谁去写武藏,都不会再参考《花筏严流岛》以及武藏的武勇传了。当然了,也不会从纯学术角度去着手。对于今天的大众文学来说,更多的是在学术研究的基础上去创作,力求尽可能接近史实,同时又要保证故事性。如果不打破固有的武藏形象,不写出一点真正接近原貌的东西,那实在是没什么意义。我在创作《宫本武藏》的时候并不亢奋,但是对报纸小说还是负有一种使命感。总之,创作出尽可能接近史实的作品,是一个作家应该具备的基本态度。
归纳一下近年来有关武藏的书籍,我们会发现,最早的就是熊本的宫本武藏彰显会出版的一些书籍和刊物。此外,还有《直木全集》中关于武藏的部分内容,中里介山居士著的《日本武术神妙记》,《史林》等杂志刊登的部分文章,《古事类苑》的兵事部分,国书刊行会编著的《武士丛书》和井芹经平的讲话笔记等。这些我都有,就堆在我书桌的旁边,几乎和桌子等高。除以上列出的这些外,碧瑠璃园的书,以及幸田露伴的《古代日本百将传》等我也都读过。如果再把有关日本精神和剑道方面的论评加进来的话,那跟武藏有关的书籍真的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在明治以前出版的有关武藏的书籍中,不算毫无参考价值的通俗小说,单是手抄本的传记就有四五十种,其中最有价值的当然还是《二天记》。
《二天记》是后人给它起的名字,这本书最早是取武藏名字中的“武”字,称为《武公传》。武藏去世之后,埋骨于肥后细川藩。这本书据说是细川藩的藩士丰田又四郎在武藏话语、文件和武藏弟子回忆的基础上创作的。不过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武藏是正保二年(1645年)去世,而丰田又四郎是一百零三年后的宽延元年(1748年)去世,两人年龄相差太大,所以他根本不可能见到武藏,也不可能听到武藏的话语。还有一种说法,说丰田又四郎、他的儿子丰田彦兵卫、孙子丰田左近右卫门都参与了此书的创作,历经祖孙三代才最终完成。这就更不靠谱了,历时那么久,又怎么可能直接听到武藏的话语呢?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在武藏的所有传记中,《二天记》应该算是最古老的一本,后来很多人都在传抄这本传记。除《二天记》以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传记,例如小仓藩的《宫本玄信传》和《异本二天记》等。其中,《宫本玄信传》记载了宫本家的族谱和武藏的碑文等。武藏的养子宫本伊织曾是小仓藩的家老,所以在小仓藩出现这样的传记也就不足为奇了。
若单从文献的古老程度来看,《小仓碑文》应该算是最接近武藏生活年代的一份文献。武藏去世后的第九个年头,宫本伊织为他立了这块碑。但是,在碑文中有一些明显的错误,所以文献价值并不是很高。
武藏还有一本传记,丹治峰均著的《兵法大祖武州玄信公传》。在讨论武藏究竟是不是名人的时候,直木三十五曾经援引过此书,但他当时并没有用这个名字,而是称其为《丹治峰均笔记》。这本书据说是丹治峰均在武藏二天一流的继承人吉田实连的陈述的基础上创作的,和《二天记》几乎是同一时期。
荻昌国也写过一本《武藏传》。幕府末期的横井小楠读过之后,称其是:“此《武藏传》有前人未见之识见。”《武藏传》与其说是传记,还不如说它是一份论评,行文的重点不在于武藏的履历,而是侧重于武藏的业绩与人格。正如横井小楠所言,这本《武藏传》要比《二天记》以及《小仓碑文》更接近于他本人的形象。荻昌国别名荻角兵卫,也是熊本藩的藩士。
此外,林罗山和平山子龙等人也写过一些片段性的论评和逸事,但这些文字远远不足以补全武藏的整个人生。在一些地方志中,也有一些零散的信息,例如《美作略史》、《新免家传纪要》、《东作志》和《作阳志》等,其中记载了武藏幼年时的一些经历以及家庭方面的一些内容。
除以上介绍的传记和地方志以外,不少兵法书中也有关于武藏的记载,不过大多都是对他的《五轮书》和《兵法三十五固条》等文章的摘录或注解。此外,一些书籍对武藏的绘画作品也做了介绍,例如《肥后金工录》和《画乘要略》等。除了我们难得一见的书信和画作以外,从古至今单是关于武藏的书籍就有七八十种,也许还有更多。面对这么多的书籍,无论多么忠实的研究者,都难以做到每一本都仔细读过。
直木三十五在《改造》和《文艺春秋》上发表了多篇“武藏非名人说”的文章,其中引用的很多书我在上文中并没有提及。记得其中有一本是《言继卿记》,这是战国时代山科言继的日记,记载了他与上泉伊势守交往的一些情况,其中有部分章节涉及武藏。直木三十五在提出“武藏非名人说”的时候,料到会遭到武藏研究者的反驳,所以做了很多工作,基础打得还是非常牢固的。
将我上文中提到的所有的书,以及直木三十五接触到的书加在一起,也找不出几条关于武藏的确定无疑的史料。别说是一本了,要是有半本也烧高香了。我们现在能够确认的关于武藏的史料大约只有一段文字那么多,也就有六七十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