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功能
美国的实验心理学创始人、社会心理学家高尔顿·威拉德·奥尔波特,在他的著名作品《社会心理学手册》中如此评价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学》:“在现有的所有关于心理学研究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可以与《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相媲美。”这个评价的准确性还有待进一步的验证,但无论质疑之声是否不绝于耳,有一点毋庸置疑,即此书所阐释的关于“群体心理”的特点对后世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尤其是在人们对“群体心理”的理解和对社会心理学的思考方面。此外,当美国民众的处境和感觉越来越趋向于“孤独”和“千篇一律“时,这部书存在的实用价值就更是不容置疑了。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为什么能够产生如此持久的影响力,真的是令人匪夷所思。当它1895年第一次与读者见面时,纯粹是为了迎合大众。但是,这种多如牛毛的迎合之作如果能够将其对读者的吸引力保持半个世纪之久,一定是有其独到之处。如果从它的性质方面进行探讨,就会对它为何能够产生如此的持久影响力感到更加的困惑。书中所阐释的观点,几乎每一条都可以在前人的言论或书籍中找到痕迹,至于在此书之后出现的同类书籍关于这些观念的阐释更加的精辟和详尽。尽管如此,《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在知识界的影响力却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是在此书中的一些观念已经被公认是错误的情况下,它依旧是研究群体心理的人必读的文献。此外,虽然书中到处都充斥着互不协调的意识形态,但是与之意识形态大相径庭的崇信意识形态的作家,依旧以十分严肃的态度对待它。也许,揭开这些看似相互矛盾的谜团的最好办法就是研究它对我们的现实意义。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问世以来的经历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揭开这些困惑。书中的一些观点不仅触动了那些接受它们的人,如民粹派社会学家罗斯和心理学家麦克道格尔,还触动了那些完全反对它们的人,如社会心理学家的弗洛伊德和社会学家帕克。那些与勒庞持不同观点的反对者,因为没有办法放弃对社会心理学的研究与探讨,所以在驳斥这些观点的同时,却不得不对其投入更多的关注,因为这些都是研究所需的基本问题。
这正是《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价值所在。尤其是对重要问题的敏感性几乎贯穿全书。正如大法官霍尔姆斯先生所说,勒庞具有少数思想家才具有的、不断发现有研究价值的问题的能力。他所关注的问题毫无疑问会成为所有社会心理学家和善于思考社会的人共同关注的问题。
从表面上看,这本书的标题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它的内容却涉及了与“群体”联系在一起,但通常所有人都会忽视的现象。勒庞在书中不断地以简洁或者时代错置的方式将人们所关心的问题呈现出来,如社会服从或过于服从、单一乏味的趣味、群众的反叛心理、大众文化、被别人支配的自我、群众行为、人的自我异化过程、官僚化的形成历史、逃离自由投靠领袖、无意识对社会行为的影响,等等。换句话说,现代社会出现的所有问题和观念,他都预料到了。也正是这些多样性的问题,使它具有了经久不衰的影响力。
因此,我们可以断言,《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现代意义就来源于它善于发现问题的功能而非解决问题的功能。这两种功能表面上看来是相互联系的,但实质上却有本质的区别,此书对弗洛伊德的意义便是最好的佐证。
弗洛伊德眼中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
弗洛伊德利用适当的渠道使勒庞的思想影响进入了现代人的头脑。从20年代起,弗洛伊德开始从事群众心理学研究,并发表了第一本专著《群众心理学与自我的分析》。在这本著作中,他大量引用了勒庞的观点,并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是名副其实的名著,极为精辟地阐释了群体的心理特征。”他对《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评价及其引用其中的内容加在一起,可以占全书的1/6。
但是,读者很快就发现了弗洛伊德对待《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矛盾态度。在下一章中,他驳回了自己对勒庞提出的观念评价,他说:“……我现在必须澄清的是,其实作者所阐释的观点都是些陈词滥调。……此外,他对群体心理的诠释和评估应该受到人们的质疑。”
这些前后矛盾的评价似乎有些不合常理,甚至于有些失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弗洛伊德并没有存心说这些话,这只不过是他内心最真实情感的流露。
夸张是最容易表达自己观点的方法之一,因此,当我们将弗洛伊德评价中所有的夸张成分都去掉,只保留其实质,然后问他,为何会对勒庞那些陈词滥调如此重视?又为何像许多严肃的评论家一样,怀着尊重的心态从知识的角度来看待《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呢?为什么要将《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作为自己研究社会心理学的基础?弗洛伊德用率直而可敬的态度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因为勒庞的很多观点是研究心理学的基础,所以我将他看成是自己的引路人。”
弗洛伊德为自己矛盾评价所做的解释显然不够全面。他只是解释了为何自己会看重《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却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将里面的一些观点贬斥为陈词滥调。当然,要想正确地理解他这种矛盾的态度,还需要进一步的论证。
弗洛伊德对勒庞所述的观点持有的矛盾态度是不可否认的。他往往在前一章中肯定勒庞,在后一章中再推翻自己的观点。这些矛盾的观点在他论述勒庞的一章中随处可见,而且我们轻易地就可以找到这种矛盾态度的思想(不是心理学)的解释。在书中,他采用苏格拉底常用的对话模式,为两个角色设置了台词。这种矛盾态度的基础大致可以概括为:勒庞善于发现问题,而弗洛伊德善于解决问题,至于勒庞能不能够将这两种优点集于一身还有待考证。对于勒庞发现问题的能力,弗洛伊德给予了肯定,但是对后一种能力,他却持否定态度,认为勒庞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正是由于弗洛伊德希望从勒庞身上同时找到这两种能力才会产生以上那些矛盾的观点。最终,他还是给出了确切的答案,即勒庞只能是播种者,他才是使种子成长的培育者。
弗洛伊德一直认为,勒庞只是发现了群体生活的很多重要问题,但是并没有提出具体的解决办法。如勒庞虽然指出了群体具有“喜欢夸大自己的情感”与“缺乏理性和判断力”的基本特点,但是,弗洛伊德认为他并没有真正的找到群体成员之间建立情感联系的渠道。
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他还认为,勒庞虽然看到了群体易受暗示和传染的特性,却没有发现其实这是团体成员与领袖以及其他团体有着性本能关系的产物;虽然也意识到,当一些人偶然聚集在公共场所,没有任何坚定的目标,他们根本不足以构成一个群体,但是却不理解要想具备组织化群体的特征,需要哪些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
勒庞生动描述了“群体是冲动的奴隶”以及“群体在行事之前绝不可能做出任何计划”的特点,但是他没有找到为什么群体会退化到原始人类阶段的理论依据。(当然,弗洛伊德也不是圣人,他也会出错。他认为勒庞没有明确的退化概念,这只能说不够全面。因为勒庞也曾将群体冲动、暴躁、缺乏理性、判断力与批判精神、态度极端等特点与女性、野蛮人和儿童等低级进化形态的生命体相提并论,所以说弗洛伊德是错误的。还应该指出的是,当勒庞将群体的退化比作可以在野蛮人或儿童身上看到的早期阶段时,显然妇女被排除在了这个阶段之外。)此外,在其他方面,弗洛伊德对勒庞的评价也是有失公允的。如,他说勒庞没有正视领袖在群体心理中起到的重要作用,而他却能够揭示领袖在支配群体行为的心理过程中起到的作用。但是,他却忽视了一点,勒庞在书中阐释了神话中不朽的英雄对群体心理产生的巨大影响,而这种论断与他在与奥托·兰克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一样,即神话中的英雄其实是人们想从集体统治中解脱的一种手段。
弗洛伊德认为,勒庞意识到了群体具有要求平等的意识,但是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群体成员在共同目标的作用下产生的一个潜在的可见后果。这里所指的目标,弗洛伊德认为就是领袖。
勒庞虽然生动地描述了群体成员都有服从的意念,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这种服从意念其实是领袖身上集体理想产生的暗示作用。
弗洛伊德还犯了一个有益的错误,他认为勒庞的研究对象只限于暂时的群体,而也正因此让他幸运地碰到了最有价值的研究课题,因为只有暂时的群体成员才会对群体的要求言听计从,甚至甘愿放弃自己独立的个性。
他这样定义勒庞对群体的概念显然是有失偏颇的,只要读过下面内容就可以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了。不过应该肯定的是,即使聪明的头脑偶尔会犯一些小错误,人们依旧可以从中得到有益的东西。弗洛伊德正是这样的聪明人,所以,即使他的观点不完成正确,我们依旧可以从中找到平时被我们忽视了的东西。虽然弗洛伊德认为勒庞关于“只涉及短命的集体”的陈述是错误的,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错误却直接促成了弗洛伊德支持勒庞选择以这些“喧闹的、暂时的群体”作为研究对象。“作为集体中的一个类型,我们可以从这个群体中看到,正是那些被我们视为个人特性的因素,彻底地消失了——尽管这只是暂时的!”弗洛伊德就是用这句简短而精辟的话,道出了虽然在科学研究领域中普遍存在,在社会科学中也尤其需要特别注意,却一直被人们忽视的基本原则,它就是被我们称为搜索“重大研究领域”的原则。按照这个原则,寻找这样一些课题,能促使更多的人去研究那些具有特殊优势的科学问题,当然,前提是这些具体的课题必须是暂时的群体。勒庞在无意识中做了弗洛伊德认为他做过的事情。他虽然以暂时群体作为研究对象,但是并没有把自己的思想局限于此。在他的眼里,群体的概念要宽泛得多,即包括暂时群体也包括稳定的群体,如相同社会阶层、身份、派别组成的群体,最有代表性的是陪审团、议会、政治派别、宗教派别,因此我们可以说他找到了研究群体行为最好的机会,即在他们的特点最显著的时候对他们进行研究。显然,这些方法和技巧是弗洛伊德强加给他的。当然,弗洛伊德之所以得出这些结论,并不是因为他发现勒庞揭示出了比研究素材更加广泛的变量之间的相互作用。总结弗洛伊德对勒庞矛盾的评价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勒庞善于把握群体或者是群体的集体行为的特点,但是对于这些行为的本质原因却不甚清楚。换句话说,在弗洛伊德眼里,勒庞就像是一条只会寻找猎物的狗,只能够停留在事物的表面,对表面之下隐藏的重要理论无能为力。但是自己却和他恰恰相反,他能够挖掘出事物表面之下的本质,并诠释出这种本质。
虽然用这种说法评价他们两个人似乎有点不太公平,但是确实也有依据可循。勒庞的优势是能够很好地挖掘出社会心理学的问题,而弗洛伊德有时候既是问题的挖掘者也是问题的解决者。从弗洛伊德评价勒庞的矛盾态度上,我们可以得到一些新的体会,即一些新思想(因为别人可能已经预见过所以并不是不可或缺)和一些有意义的思想(这种思想并不深刻,只能起到一些提示性的作用),既有局限性的一面也有贡献的一面。对勒庞这本《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矛盾态度,就是很好的佐证。
未竟的肖像画
之所以单单将弗洛伊德对《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感受列举出来,并不是因为他的感受独到,也不是因为他的名声让人们对他的作品持有好感,而是因为他对此书的理解以及他的某些曲解产生的真理性收获,能够更好地帮助我们解读这本书。其实在较小的范围内我们同样可以向弗洛伊德一样,在提出关于社会行为的思想的同时能够发现有现实意义的因素。虽然他在这本书中没有挖掘出很多全新或者正确的观念,但是依旧让我们受益匪浅。勒庞的阐述不是不可更改的绝对论断,确切地说,是为后人研究相同的理论提供了重要指导的起点。
弗洛伊德能够对此书有如此深刻的解读得益于一些具有现实意义的因素,当然,这些因素同样可以为我们的解读带来帮助。但前提条件是,我们必须能够在解读的过程中挖掘出隐含在文字表面意义之下的深层含义,这就需要读者在解读的过程中留意作者在无意之间透露出来的思想,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过去被自己忽视了的某些社会行为。其实读其他书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有理解了书中字里行间的含义才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些方法同样适用于那些团体成员中每天叫嚣着不乐意服从的人(其实他们没有一刻可以脱离束缚),当然前提条件是,他们愿意去理解对我们每个人都会发生作用的服从倾向。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具有丰富的现实意义,这也诠释了为什么它能够具有持续影响力的原因,需要说明的是,这些现实意义都隐藏在文字之间,需要我们用心去体会。除此之外,这种持久的影响力还源于书中的一些复杂的思想,即人的行为中非理性和反理性的倾向。这些思想,至今仍然与我们的生活如影相随。
书中描绘的是世纪末的众生相,这时的人们在作者的眼里永远徘徊在无意识边缘,随时接受一切暗示的指挥;情感缺乏理性、批判力,所以他们极端地轻信他人,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不过,这显然是一幅没有完成的肖像画,因为在画面中既有被控制的人,也有控制别人的人,换句话说,这些掌握着控制权力的人将被其控制的人当成了自己达到人生目标的工具。
书中还透露了另外一种深刻的含义,即人类总是有维持自欺欺人能力的方法,他们总是能够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将罪恶说成是美德。影响人类性格的这种因素还导致了这样一种社会哲学和社会学,即人们极易受外界因素的影响,他们会因为这种影响而使自己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从而变得愚蠢而平庸,甚至成为暴徒的帮凶,欺骗自己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