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有一些劣根性,如缺乏理性、唯利是图、不会自控以及出尔反尔,或者将理性用在胡作非为上,他们既是暴力和虔诚骗局的实施者也是它们的受害者。这种禀性与人类历史如影相随,从《君主论》的时代起一直到《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盛行的时代,那些为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惜在人际关系中使用欺诈和机会主义手段的作家一直都在不断地描述和设计这些形象,勒庞在书中将其重新阐释当然算不上是全新的见解。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它在上个世纪才真正开始受到人们的重视并一直持续到今天,在它面前,人类一直被冠以的理性动物的美誉受到了冲击。
旷日持久的争论战
对人类及其行为中令人生厌的这些禀性,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社会哲学家、政治理论学、政论记者以及那些有才华的落魄小说家都曾写过大量书籍进行批判,《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只是这些著作中的一本罢了。值得一提的是,在1895年,即这本书出版的同一年,布罗伊尔和弗洛伊德的力作《癔病的研究》也问世了。这两本书同时出现并非偶然,因为只有具备了相同社会条件,思想相近的著作才有可能同时大量出现。
也许有人会对这种说法无法苟同,在他们看来每个时代都会有自身无法解决的问题,并自认为会遇到理性的曙光或非理性的开端。但是不可否认,这种观点有其局限性,因为它没有办法解释到底是什么原因让19世纪的法国民众如此狂热。回顾历史,我们会发现,在19世纪50年代,龚古尔兄弟从来都没有与他们组成的文学小组内部达成一致意见,他们预言,欧洲将遭到粗鲁工人的野蛮攻击,他们还说,这群野蛮人会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合适的借口,即社会革命。
当然,除了龚古尔兄弟之外,当时法国的人道主义知识分子泰纳、圣伯夫、讽刺作家“加瓦尔尼”、勒南等人也对未来的“道德卫生状况”以及社会发展趋势充满了疑虑。泰纳甚至预言说,20世纪将会造就一群充满活力但是反应迟钝的人。显然,这些预言与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某些观点是相吻合的。
关于类似的预言和征兆还有很多,这足以证明,即使没有勒庞,他所提出的观点照样会出现。最好的佐证是,在同一时期,意大利的社会心理学家西盖勒以及法国人塔尔德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也正是因为在相同的时段提出了类似的观点,所以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为到底谁是思想的先驱者争论不休。为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论大战中获胜,勒庞和西盖勒使尽了浑身解数,甚至不惜撕破脸皮相互谩骂。为了能够增加胜算,勒庞不止一次地重提他15年前对群体的“模仿”和“感情传染”问题的论述。西盖勒也不甘示弱,在著作《宗派心理学》中毫不客气地自诩为先驱,并声称《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纯粹是抄袭之作,而在后来出版的《犯罪群体》的第二版中,他更是公开对勒庞进行指责,说勒庞在阐释“群体心理”时引用了自己的观点,却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说明,之后他又正话反说,说自己没有一点要责备勒庞的意思。对他们的争论,我们既不感兴趣也没有必要做出评判,因为这是那些有知识成就的法官和思想史专家的特权。但是他们的争论对我们并不是毫无启示作用,因为通过这些同时出现的思想我们最起码可以证明,文化遗产已经为它们的出现提供了适宜的土壤,而且在社会的引导下,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开始关注这些思想问题。
不可否认的是,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证明勒庞的观点在某些方面反映了当时的文化现象。只不过,这些理念遭遇了与17世纪的格兰维尔的气象学比喻一样的命运,即在它还没有被怀特海复活之前,一直被人们忽视。如果一种将形成潮流的思想恰好迎合了当时人的趣味,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种思想被群体接受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社会结构自身因某种因素影响而出现了问题,或者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迫使一些跟时代不相符的思想退出了历史舞台,从而使一些以前根本不受重视的思想登上了大雅之堂。(当然,应该指出的是,并非所有的文化都受社会结构变化的影响,而且,相同的结构压力对文化层次中不同的人群具有的导向作用是不同的,所以它们还会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在一般情况下,思想的创造和普及需要特定的社会条件。所以说,勒庞的观点和思想能够迅速地得到普及得益于那些让他产生这种思想的重大历史事件,也正是这些历史事件,为勒庞和他的读者架起了一座产生共鸣的桥梁。
布朗热浪潮
了解了勒庞生活的时代背景,我们便可以明白,为什么他所提出的关于群体成员的观点能够如此吸引读者,以及他没有办法再对此进行修改的原因。1841年,勒庞出生于法国。法国当时的国王路易·菲利普一直被认为是具有革命家精神的君主,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终倒戈成为了保守派的阵营当中的忠实的一员,这激起了激进主义者和空想社会主义者的怒火,他们开始更加大肆地传播自己的思想。
终于,这场愤怒演变成了战争,路易·菲利普被迫退位。经过激烈的“六月起义”之后,工人阶级也退出了历史舞台,路易·波拿巴篡夺了起义的果实,成为第二共和国的总统,继而又称帝继续统治法国。当时,勒庞只有7岁,所以他无法理解波拿巴到底是利用了什么手段将总统改为皇帝的。20年之后,即19世纪60年代,勒庞在回顾路易·波拿巴的统治时,显然是持有赞同的倾向的,他认为波拿巴之所以那么做,是想让民众忘记战役惨败带来的后果,忘记欧洲的存在,从而平息民众的反叛意识。
巴黎公社统治法国期间,激进派以及共和派、普鲁东派和布朗基派等一伙乌合之众成为了政权的主宰者,勒庞此时忧心忡忡。对这次运动,即使是马克思也怀有矛盾的态度,既说它是还没有成熟的果实,又认为它是共产主义理论的一个很好的证明,是工人阶级为获得最终解放而进行的预演。当时的勒庞还只能算是一名不具备敏锐观察力的思想家,但是他亲眼目睹了当时政局的动荡,包括第三共和国对巴黎公社的审判、频繁的政权更迭以及那些为了诱惑群体而做的宣传(当然,有时候这种做法非常奏效)。此外,他还亲睹了做事瞻前顾后却又极其好战的布朗热将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赢得群体支持的过程,这些经历对他即将动笔的著作十分有用。
勒庞在书中一共提及了布朗热将军两次。一次只是提到了他的名字,另一次则是暗示性的出现。译者没有办法确定读者是否还对那段历史记忆犹新,所以在布朗热将军出现的地方加了注释。当布朗热将军以暗示的方式再次出现时,证明了勒庞作为保守派的一员,对群体及其社会心理学的理解都是建立在他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之上的。他在书中这样写道:群体既可以充当刽子手屠杀生灵,也可以如烈士般英勇就义(弗洛伊德对这种矛盾心理感到亲切)。
“他们可以为了信仰的胜利,不惜血流成河”(之后,勒庞自然而然地又为我们补充了与我们的目的相符的话)。若想见证群体做出的种种壮举,我们不必重返英雄时代。起义中他们从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不久前,一位声名鹊起的将军轻易赢得了上万人的支持,这些人为了他的事业甘愿赴汤蹈火。
显然,勒庞在书中提到的这位将军就是布朗热。布朗热将军的当年的“壮举”至今让法国人记忆犹新,但是美国却早已将之抛到了九霄云外。这就如同历史上那些昙花一现的朝代一样,如果它没有将政权合法化,通常是不会被载入史册的。但是在19世纪80年代的最后5年里,布朗热将军和他的追随者们迅速崛起,并在全国掀起崇拜布朗热浪潮及试图篡夺政权的运动,其规模与发生在美国50年代最初5年的麦卡锡主义运动和约瑟夫·麦卡锡参议员夺取政治权力的运动一样。(值得一提的是,这两项运动在细节上十分相似,布朗热最终以阴谋颠覆国家罪被逮捕,虽然最后成功逃离了法国,但是还是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麦卡锡也好不到哪里去,政治垮台后,他过了3年落魄的生活之后含恨离开了人世。)以上我们谈到的这些人和事,在时间和空间上都相去甚远,所以很多人都会认为这其实就是一些无聊的历史对比。《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毕竟不是在写历史,勒庞只不过是想借助这些历史事件分析出群体特征和行为的相似之处,并找出细节上的差异。至于勒庞在书中首先提到布朗热浪潮并不是为了归纳出群体社会心理的发展脉络,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对这段插曲投入了热情,在这点上他和其他法国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曾经短暂成为人们崇拜偶像的布朗热所演绎的历史,在勒庞的笔下成为了反映领袖和群众关系的社会心理学剧本。因为,毕竟布朗热的历史发生在勒庞写书之前,所以我们这样说可能更加恰当,即这部著作是作者对布朗热及其追随者所演绎的历史总结。当然,有一点我们绝对不可忽视,那就是布朗热浪潮确实对勒庞挖掘群体行为的思想根源提供了依据。
布朗热进入政坛之后平步青云,成为了最年轻的法国将军,进入了作战部为激进派领袖克列孟梭制定卡必密决策,并通过改善官兵的待遇获得了他们的拥戴。他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获得军人的支持,是因为现在的军队成员大部分是文官转变而来的,所以他们缺乏职业军人吃苦的精神和坚韧的性格。
从政之后,因为没有政治信仰,布朗热能够八面玲珑地应付不同派别的人,成为了各个不同派别人们心中的偶像。尤其是那些站在第三帝国反对面的人们,坚信布朗热一定能够带领他们推翻帝国,建立全新的社会。为了讨好这些群体,他答应了他们提出的所有要求,如他答应戴鲁莱德的爱国者同盟会尽一切力量将德国人赶出法国;答应波拿巴主义者会恢复帝国;答应保皇党会恢复君主制。此外,他能够让利益对立的社会主义者、机会主义者、共和派以及激进派都将他视为自己人,并心甘情愿地受他的领导,虽然他除了对自己的将军地位感兴趣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政治倾向。之后,这些五花八门的群体在共同的目标下——反对现有的政权结合在了一起。
之后,各类支持布朗热的政治事情接踵而来,先是群众利用巴士底狱纪念日公开表示会支持他,让总统下野,当他终于在大选中获胜之后,各类群体又高呼让他进军爱丽舍;各类媒体也成为了他忠实的传声筒,《不妥协者报》《宇宙报》等争先恐后宣传布朗热及其运动,各类赞美之词层出不穷,如献给“我们勇敢的将军布朗热”“啊!‘复仇将军’及‘希望将军’”,这些赞美之词一方面真实地反应了群体内心最真挚的情感,另一方面影响了他们的情感倾向,更有甚者,人们还用他的名字为各类玩具、机械工具及烧酒命名。换句话说,布朗热主义已经成了在短时期内不可扭转的潮流,差一点就会大获全胜。我们已经无需再对这股浪潮详细地描述,因为它只是《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的一页。(当勒庞提到一位声名鹊起的将军“轻易赢得了上万人的支持,这些人为了他的事业甘愿赴汤蹈火”时,字里行间便隐藏着这些事件。)当然,书中还写了布朗热的其他故事,只不过这部分内容被一些概括性的语言掩盖了,如关于巴黎群体喜欢摇摆不定的特性的记述就暗示了布朗热的下场,即今天他还是他们崇拜的偶像,明天便成了被唾弃的对象,当然其他地方的群体具有相同的秉性。除此之外,勒庞通过布朗热浪潮能够迅速扩散的原因,还得出了另外一个贯穿全书的重要结论,即就声望的起源而论,取得成功是最大的成功,不仅如此,他还从布朗热的垮台中得出了关于声望的另一论述,即就声望的危险的衰落而论,失败就是最大的失败,虽然关于这条他并没有明确提出来,我们还是能够体会得到。所以,当法国的一些政客不断找出他的弱点之后,他很快便失去了所有的支持人群,一如他的得势一样迅速。
失势的布朗热终于被执政者以阴谋颠覆国家罪逮捕,不过他侥幸和情妇玛格丽特·德·邦曼一起逃离了法国,到了布鲁塞尔。显然,那里的人不欢迎他,于是他之后不得不辗转于伦敦、泽西等地,但是,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布鲁塞尔。在异国他乡流放的过程中,他依旧没有被击倒,甚至一度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继续发表一些根本就没有人认可的言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些曾经狂热地拥戴他的群体现在已经成为其他政客的支持者。在他的政治梦想彻底破灭的时候,他的情妇也因病去世了,在双重的打击下,他选择了以自杀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痛苦。
历史在勒庞眼中永远是矛盾的
看到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勒庞,还有他的同代人,所不同的是,勒庞对这一切进行了思考,并通过这次事件看到了巴黎群体是怎么迅速地将他们曾经的英雄抛到九霄云外,去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在之后发生的众多事件中,埃菲尔铁塔的建立是最耀眼的明珠,它那高耸入云的钢铁身躯预示着一个新世纪的到来,而且这个新世纪将代替之前的石头城市。在对群体具有的轻信和善变进行探讨时,勒庞从他们对末路英雄的报复行为中找到了证据,“群体喜欢践踏被他们曾经推崇的权威”。
勒庞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都以概括的方式写进了《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虽然布朗热浪潮不能为他的社会心理学研究提供足够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让他看到群体的某些秉性。在布朗热浪潮结束之后,法国历史上又上演了雷赛布戏剧的尾声,他是一个具有坚定的意志力的人,曾经成功地带领人们开通了苏伊士运河,但后来,他同样败在了这项事业上,那是因为他年事已高,包括意志力在内的一切成就事业必需的品质都屈服在了蹉跎的岁月面前。在88岁高龄时,他被判了5年的徒刑。对此,勒庞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愤慨,也没有办法只能以学术的观点来评价此事,于是,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随处可见他对群体攻击这位“历史上最了不起的英雄之一”所表现出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