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批件,一会清晰一会朦胧,偶尔电光似的一闪,忽然又黑雾般的一阵翻腾,后来又静静地还原,上面的字,再缓缓变幻成一滴滴透明的红色水珠。我分明感到了,那不是水珠,那是感情深处的伤痕新渗出了血滴,滴滴答答的,又变成一颗颗金豆豆。金豆豆滴来滚去的,一共只有十六颗,那是五位将军肩上的十六颗将星。又多了八颗,那是部长肩上的八颗校星。二十四颗金星,旋转成一团。我明白了,我已经脱离了自己所属的队伍,我是在进行离队前的洗礼啊。我心隐隐作痛着,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出现的是,从相貌上一看就让我反感的那位军委秘书长,他在宴会上祝酒。我冲他骂了声去你妈的吧,将电视关了。
八一节这天,我躺了绝不是一上午,那是漫长漫长的,二十三四年的岁月啊。我感觉,那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向自己遗体告别的灵柩上。一个新我,在向旧我的遗体告别。我听到了新我为旧我所致的长长的悼词。那些悼词让我流了许多泪水。我泪水模糊着,翻开了l968年刚入伍时的日记。新兵连生活结束那天是这样写的:
一场短暂而漫长的风暴过去了,我从心灵到肉体到服装经过这场风暴的撕扯之后,都发生了巨变,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身上的每一根纤维都是新的。从家里带来的汗泥、虱子和头发中的灰尘,被军营的热水一夜之间冲洗得无影无踪,连在家乡最后喝的那点生水,也被滚热的浴水蒸作淋漓的透汗,付诸浊流了。咬破的手指已经愈合,同家人,同同学,同老师的牵连已经割断,苦辣酸甜的心情已经归于平静,我从四分五裂的虚幻状态变得具体了,简单了,集中了。不管怎么说,那变化对于我,是翻天覆地的。经济上不再受制于家庭,也不再有自己衣食温饱的担忧,由原来被父母称为儿子,被弟弟妹妹称为哥哥,被老师称为学生,被社会称为红卫兵,一变而被人民称为战士,被小朋友称为叔叔,尤其一个小朋友无限崇拜地叫了我一声叔叔,我摸摸他的头后,他竟对妈妈自豪地喊起来:“妈妈——解放军叔叔摸我的脑瓜儿啦!”那声喊,真正使我的心灵产生了一次跳跃。我分明感到,我青春鲜红的血液,在那一刻忽然变成绿色了。我变得大度严肃起来,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而这一切变化,都是营门带来的。军营的大门啊,你是我人生长途的转折点、里程碑、分水岭。
10.从“八一”到“金豆村”
仍是八一节那天。中午,电话铃响,我躺在床上不想去接,再次响了,我仍不接。妻子去接时,我厉声嘱告说,不管谁找,都说我不在。妻子拿起电话却马上喊我去接。我指责她说,不是说好了不在吗。她说,是江雪找你。我说,我没说江雪例外呀。她说,快去接吧,我都说在了。我感觉出,妻子这段时问格外尊重我男女方面的交往。
江雪说今晚八一剧场有舞会,邀我去跳舞。我不是不愿和江雪跳舞,而是很愿意,若是平常,我会高兴极了的。可是今天,我却骗江雪说我病得很厉害,就差没住院了。江雪还开玩笑呢,她说你可真贪心,嫌自己过节不够本儿,还生出一个病儿子,俩人过双份儿的。她肯定不知我已被批准转业,她压根就没相信我能被批准,她也没想到我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她其实是不希望我走的。
我还是谢绝了江雪,这在我是破天荒的。我几乎从没拒绝过江雪,如果今天不是八一,或者不是去八一剧场,我就是真病了也会去的。真病的话,或许会因此好些呢!可是今天我实在很怕去八一剧场,那是军人们欢乐的天地,已不属于我了。何况又生出个江雪告部长的风波,我还违心掺和什么呀!江雪长叹一声,说我太不争气了,她以为,我就是不敢公开在八一剧场和她跳舞。
下午我独自在家,受不了电话烦扰,待左邻右居走净了人,便下楼去散散心。下到一楼门庭时,外面进来一个青年妇女。我刚要和她擦肩而过,她把我叫住了,问我是不是在这栋楼住。我以为是街道检查卫生或检查安全的,便随便嗯了一声。那一声既无力又心烦,赶忙要往外走。她急切地叫了我一声解放军同志,没等我回声,她又向我打听,这单元住没住一个第五中学的女老师。这我不能不停下了,因为我妻子就是五中的。我问她要打听的女老师姓什么,她说不知姓什么。我说不知姓什么你怎么知道她住这儿。她说见她进过这楼门,骑绿自行车,车坐儿挂的是五中的牌儿。”你认不认识她啊?“我盘问道。
“我的一个朋友认识,我有事想直接找找她。”
“她不在家,你有什么急事我晚上可以转告她。你是......?”“我是......你......是......?”
我看她吞吞吐吐的,就直截了当说,“我是她爱人!你......?”
她一下惊讶起来。“啊......啊......你是她爱人?!我......我找你也行!”
她这几旬摸不着头脑的话,倒让我烦乱心情集中了一些,我这才认真审视一下她。这一审视,又使我吃了一惊。平心而论,她明显有某种让我振作之处,但我一时没有找准,究竟是她中等偏高的苗条身材让我振作,还是她不大不小显得忧郁苦涩很是朦胧的眼睛,抑或是她椭圆而又白细润泽似乎好吃且人El即化的脸,让我振作。她的让我振作之处还有衣着。她穿的是白色连衣裙,脖上围一条乳白色沙巾。这个苗条且白衣白脸眼睛忧郁朦胧的女人,又使我敏感地想到梦见过的雪女蛇了,但绝没让我产生反感,并且有一种安全与稳定感。她的口音稍带点当地味儿,挺好听。
她也审视着我。从她眼光逐渐发亮脸色泛起些微红润光泽看来,她对我非常意外,而且绝不是坏的意外。我俩不由自主地相互审视的瞬间,我预感到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我情绪集中并且振作了一下,用让她十分信任的语气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她一开口就让我感觉是个诚实人。“看你是个解放军我放心了!”她用有求于我的抱歉眼神看看我,“不知你是不是有急事,要是没急事我想和你谈谈?”“谈谈!和我?”我不是反感,但心底升起疑团。
“你爱人认识我爱人”,她说。“他们是一个单位的吗?”我问。“不,不,一个单位我还能不知你爱人姓什么吗?”“那他们怎么认识呢?”
她说,“我先告诉你我是哪单位的吧,然后再说他们怎么认识的。”她掏出工作证让我看了。“我工作可忙了,我说这个是让你放心,我绝不是闲着没事胡搅蛮缠的家庭妇女,我也绝不是找你麻烦来了。这几天我心情特别不好,跟别人又说不出,就想跟你说说,跟你爱人说说也行。今天一见你,我就有信任感,现在就觉得和你说最好,不想跟你爱人说了。”
我被她的直率和诚恳打动,忘了自己的伤痛心情。“那么到我家说吧,我家在六楼。”我已转过身,要领她往楼上走。
“到你家不好,过会儿你就知道为什么到你家不好了。”她说,“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想咱们到外面谈比较好。”
“外面?天阴得这么厉害,外面好像下小雨了!”
她因为我误解了她所说的外面而笑了笑,“我不是说到公园或什么露天地,我想找个方便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
毕竟我对她还不了解,不过凭经验和感觉判断她是个好人而已,轻易就跟这样一个女人到外面坐下来谈,一旦被什么人看见了会误会,所以我犹豫着试图改变她的主意说,“我不知外面能找到什么比我家更方便的地方?”
“以后我会到你家里来的,不过现在真的不方便,容易引起你爱人误会。”
“她得几个小时后下班。”
“往往会出现偶然情况,我想跟你谈的就是最近偶然发现的情况。”
“那好吧。”我又想了一下,“你具体想到什么地方呢?”
她略为想了一下,说,“现在办事一般上饭店,联谊交往上舞厅,今天我们不是办事,也不是联谊交往,但是比较一下,还是与交往靠得近些,所以我说到舞厅比较合适。”
“到舞厅?”我说,“我这一身军装怎么到舞厅啊?”
“我们不跳舞,舞厅可以不跳舞光坐着,谈话也方便。到饭店不吃饭,人家是不会让你坐那谈的!”
“不跳舞进舞厅也不好。”我说,“部队有规定,不准穿军装去地方营业性舞厅。让人看见会误认为是去跳舞呢!”
“上八一舞厅,军人上八一舞厅坐坐,不正合适吗?”
我刚忘掉几分钟的八一节又被她提醒了,不仅心里又掠过一丝伤感。“今天是八一节,八一舞厅军人太多。”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换上便服,咱们到地方舞厅。”
“那太好了!”她表示完惊喜,催我快些回屋换衣服。我走了两步问她,“要不还是在我家谈吧,确实没关系的?”
她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快去换吧!”
我一边猜着她为什么这么怕到家谈,一边换好了衣服。我骑了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走,顺便提醒她说,“我不怎么想在这地方舞厅去,你最好找个既朴素又雅致的地方。”
“乱糟糟的地方我也受不了。我去过一回‘金豆村’,那地方挺好的。”
金豆村舞厅我也去过,差不多是全市我到过并且感觉最好的舞厅了。她能想到金豆村,这让我更增加了一层好感。要不是因为八一,她提出的八一舞厅我也会同意的。要让我选择的话,也会是这个结果的。
我就在她的安排下,坐在了金豆村一角光线柔和的茶桌前。她问我想喝什么饮料,没等我回答她就先声明了,她从不喝咖啡,只喝果汁。
“工作时我总是喝咖啡,现在不工作,我就喝茶吧,果汁的确是女人爱喝的东西。”我说。
“还是给你来咖啡吧,虽然不工作,现在却需要你像工作那样集中精力,认真对待。”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