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半月不见动静,就再次鼓起勇气电话催周副主任,他家人说他到一个集团军检查工作去了。我忽然想到那个集团军政委是我战友,何不找军政委战友帮个忙呢。一想到这个战友我更急了,人家已是带一个集团军的少将了,我还经常在为芝麻大一点儿事儿请示一个大校,而且常常得不到及时答复。我以最高效率把电话从军里转到师里再转到团里,直到夜间十点多钟才在一个营部把军政委战友找到。我一点都没绕弯子就跟他说了实情,连私心杂念都说得很透彻。我说,“也等于征求你的意见,你说不该走我就不走,你说该走,就帮我跟周副主任说个情。”他说,“我考虑一下,机遇和年龄太重要了,你这个年龄,在都正是好时候。我会以最快的速度给你回电话!”
他的话,让我又一次体会了战友的含义。我还没开始等呢,第二天晚上周副主任就直接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得非常直率,以致让我对他也有了战友的感觉。“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光当业务骨干重用你,有些可惜,我和李政委共同认为,该让你发挥更重要作用。但目前你们这个行当论资排辈风挺重,马上没有机会,李政委说放你走吧。不过事也不那么简单,放你走还有三关要过,我这关算第二关还不在其中。第一关是你们部长,他当然听我的,但这小子办事不利索,他会跟军区首长直说是我要放的。按程序应该是他打报告请示我,我再往上请示。理由充不充分关键在他那里,他进步心挺切,怕挨上边批评,轻易不肯担这个责任。你要做些工作,明确说求他,但理由一定让他从‘军民共建’角度说,并巧妙向他渗透一下,上边有人在帮你忙。上边是谁不要告诉他。另外,你跟省里有关人说说,让他们通过省委某个领导给我打个电话,就说这是找我们‘军民共建’!”
我不由得感叹,以前总以为,许多当官的很清闲呢,其实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都要耗费多少心血啊!我开始对当领导的事打怵起来,但箭已离弦,只有力争早早中的了。
8.江雪
一天晚上,带女兵头像的电话忽然响了。我拿起绿色听筒,里面传出的真是女兵声音。“喂,柳直呀,你干什么呢?”是我的同事,女作家郑江雪。她用和以往极不一样的语调说,“你自己在家吗?”
我说是,我正看电视。她说你别走,我马上到你那儿去!我让她等我看完一个电视节目,那是一个朋友编导的节目,嘱咐我看完了说说意见的。
郑江雪不容商量说,看什么破电视呀,我有急事跟你说,我马上去。
她比我小十多岁,可我们一起当作家已有十多年了。她聪明漂亮写作刻苦,年龄小,知名度却不小,在全军上上下下,知道她的比知道我的多。但她拿我当老大哥对待,并且我们的友谊在妻子那里也已取得了很深的信任。
她果然很快来到我家。进了屋只是喘,一时说不出话来。我说江雪你是不是中举了,乐得范进似的?我知道她肯定不是乐的,但我总好和她开玩笑说反话。
江雪拍打两下和她此时脸色极不协调的蜡染衣裙,急得有些结巴着说,我都要气死了,你还开玩笑。我跟你说,今天是星期几?你可得给我作证,这家伙太缺德了,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反而越发想笑说,江雪你坐下慢慢讲,是总在电话里向你求爱的个体户抢亲了咋的?
江雪正色说,你再开玩笑我可生气了!他太不是东西了!他赶不上个体户呢,个体户还懂礼貌,知道打电话表示求爱呢,不同意还不敢乱说乱动呢。他他妈竟敢居高临下直截了当跟我说下流话!
我还是忍不住和她开玩笑说,谁呀,谁这么勇敢,敢和郑将军放肆。我平时不开玩笑时叫她江雪,开玩笑时戏称她郑将军,是因为她认识的将军很多。部队女作家太少,在几乎清一色的男性世界里能受到些特殊待遇是可以理解的,说是男性文明对女性尊重也可以。但也有个别人以为凡作家都是多情的轻薄将军,酒后对江雪表示了轻浮,而被江雪像教训士兵样教训一通的,我因之给她起了个外号,郑将军,平时叫的时候她从来不恼。
江雪使用了在我听来是她最为愤怒的语言,但还是没说出名来骂,看样子是不屑让那名字从口中出入一次,免得玷污了她的嘴。
江雪接着骂说,他也不照镜子瞅瞅,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这个癞蛤蟆太恶心人太小瞧人了,我肯定饶不了他,我要告他,让大家都知道他的丑恶嘴脸!
她骂了一大气,终于平静些了才坐下。这时我忽然注意到,本来就很白的江雪加上一顿气,脸更加雪塑似的了。她身材虽不高,但属于小巧玲珑式的苗条,就连生气时眼也是朦胧的。怎么搞的,自从被妻子解析了雪女蛇后,对以往熟视无睹的人都有了新发现。我收住玩笑,开始严肃问她到底骂的是谁。
她说,你绝对想不到是他,是那个工作水平不咋的,却想玩花花心眼的家伙。她咬了咬牙最后还是用职务代替了名字,她就是不肯让这名字从自己的嘴出入,仿佛那名字能弄脏她嘴。原来她骂的是,我正要去找的文化部长!
江雪说部长找她谈话,谈了一大套要积极深入生活,多开眼界多长见识之后,忽然说作家跟一般人不同,应该体验各种生活,交各种朋友。他说他愿意和江雪交朋友,见江雪笑着说部长和我们交朋友那当然好哇,他便说黄色录像带你也应该看看,看没看过大不一样。他见江雪默不作声,以为默认了他的说法,又用低俗的语调和眼神进一步引诱说,他家就有黄带,不反对的话他请她到家去看,还说妻子出差了,就他自己在家。江雪说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部长竞低俗下流到这种程度,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骂了一声混蛋,起身跑出来了。
江雪要我一定为她作证,说要向军区领导告他的状。我也很气愤,但我总有点不大相信,说是不是江雪白天睡觉作了个梦,醒来把幻觉当真了。我还举我前几天白日做梦的情景劝慰她。她生气说我是个窝囊菩萨,老好人,没有正义感。她气得要哭,嫌我不帮她的时候,我妻子回来了。她又向我妻子诉说了一遍,并从女人的立场说,他们男的,不是流氓坏蛋就是胆小鬼,连柳直都不敢给我作证!
我妻子先是生气,后来也被江雪说乐了。妻子说,他这么大个部长太不像话了,是得教训教训他。但你让老柳作证,这不是气糊涂了吗?他当时又没在场怎么作证啊?
这一提醒,江雪又结结巴巴说,那你俩给我作证吧,证明我今天气坏了,不是部长耍流氓,我怎么会气这样呢!她说她今晚就给首长写告状信。
妻子站在女人的立场对江雪表示了支持,但妻子还是退了一步劝江雪,告部长的信可以严厉点写,写好后不要交首长,而是交部长本人,让部长看后认个错,作个保证,以后绝不再干这种缺德事就行了,他以后还得生活和工作,还得替他老婆孩子想一想。看来妻子真的成熟了,若在十年前或者五六年前,甚至一两年前,她都不会这样说的。前些年她截获我和一位女战友的信时就险些交给我单位领导。但江雪毕竟年轻,而且未婚,她理想化色彩极浓的思想方法,使她非常坚决地说,她一定要把告状信交给首长,并且还要散发到机关各个部去。她说她是把我和妻子当成最好的朋友才来让我们作证的,如果连我们俩都不愤恨,都不支持她,她就太失望了。
我答应了替江雪作作证明,也撤消了阻止她把上告信交给首长的态度,但我也向她提出了一个诚恳的请求。我希望她晚两天把信交给首长,等部长把我转业报告打上去,她再交,不然可能使我转业报告的正确性受到怀疑。
江雪认为,这么个小人掌权的环境,不值得留恋,坚决支持我走,她既出于友谊又明确说带点交易性质向我做了保证,可以等把我的转业报告打上去,但只能等三天。我说以一个部的名义打的报告,三天来不及。
江雪当我妻子面就不分里外地责备我,好像她是我家一员似的,说,你怎么这么笨哪,我告他这事儿你就不会利用一下?你现在马上就可以给他打电话,说我要告他,说你正在做我工作不让告,然后就提你的转业报告叫他明天给打上去,他保证给打。他这种小人,一叫人抓住把柄,办事就痛快了,不然磨磨叽叽讨厌死了。我说这不等于讹诈嘛。江雪说,对他这种流氓小人,就得讹着点,正常方法不好使。她说,看一个男人怎么样,男人们看不透,只有女人看得最透。我是看透他了,他肯定不是个值得尊重的家伙,你下不了决心我帮你打。江雪真的马上要替我给部长打电话。我不同意。妻子却同意了。妻子说让江雪先吓唬吓唬他,但别太过分了,然后再自己说。
江雪到我卧室拿起话机时,却惊叫起来,问这电话是谁给的。她这一问我脸热了。被她认为流氓小人的人给我送礼物,会被她误解我们有什么不磊落的交易,不然当部长的为什么给我送礼呢。我知道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就又想用幽默这润滑油润滑一下了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呗,部长送穷秀才礼物,大概是搪塞我转业的事吧!”
江雪说一个月前部长就要给她这个电话机,她都接过来了,可听他说话别有企图,便没有收。她说他又转念送给我肯定为了遮掩一下尴尬。她骂了一句这家伙太无耻,才抓起电话。
“我是郑江雪!我用你送人那部女兵头电话机跟你说话呢,你听明白了吧?”
听筒那边支支吾吾几声,江雪单刀直人说“柳直转业的事首长已经同意了,你赶快以部里名义打报告好了,马上就打!”
我怕江雪说得太不像话,忙抢过话机。“我是柳直呀,江雪在我这里!”
部长的惊慌从听筒里都听得很明显。“你转业的事周副主任怎么个想法?”
事已至此,不容我再哕嗦其他了,我如实讲明情况,然后直截了当说,“这事夜长梦多,必需趁热打铁,马上把报告打上去,这不还涉及庞克吗?还涉及军民共建!一耽误就是一圈!”
部长连声说好,说一定以最快速度办,我又叮嘱一定在两天之内报上去,他也答应了。
江雪说,这家伙太差劲儿,不信你等着,我走以后他肯定还得来电话倒打一耙的。
我不希望江雪把事儿弄大,就说天挺晚了催她早点回家。江,雪走后,部长果然又打来电话,说他今天找江雪谈话了,要求她多下部队扎扎实实体验各方面生活,广交朋友,多开眼界。她却不高兴了,嫌我不懂创作乱指挥,还说她眼界够宽了,不想开什么低俗的眼界了。她年轻不成熟,你当老大哥的要多开导她点。你的话她还比较听!
部长并没问江雪说没说他什么,而是问江雪对我转业什么态度,这倒叫我觉得江雪不如他宽容了。我相信江雪不会造谣说谎,但她爱憎过分鲜明,好恶极端敏锐,也可能把一般问题看得很重。所以我不想在他们的问题上采取旗帜鲜明的态度。就说我是老同志了,我自己下的决心,我不会受其他干扰的。同时我也说了江雪虽然年纪不大,但格调是很高雅的,值得我们尊重。之后,我又透彻地重申了一下马上打我转业报告的背景和意义,他都答应得毫不含糊。
第二天部长真把报告打上去了,而且送出前让我看了一遍。就在那天晚上,江雪也打电话告诉我,她的上告信已在快下班的时交给了周副主任秘书。我说我以为过两天你就会消气拉倒了呢,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呢!她说是秘书把我的报告送上去之后她才送的,不会影响我的事。我说部长不一定像你想像那么坏,如果他再没别的言行就算了,怎能真的告那种状呢,即使真的说了那些话,也得给人留个改过机会呀!
江雪又批判了我一通老好人后说,她不但把告状信送给了首长,而且还给每个部的部长送了一份,免得他们官官相护。
9.分水岭
八月一日,是中国军人最重要的节日。万没有想到,我转业的批件,竟在这个节日头一天传下来了。当时我还把批件当成节日礼物捧在手上,生怕不翼而飞,后来索性贴在自家墙上,供起来似的欣赏着。那天晚上我很久很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后,又作了一个长长的梦,竟是二十多年前我写血书,得到入伍通知书的情景。
我突然闯进县武装部。接兵部队领导都愣住的一瞬间,我突然一口将右手中指咬破了,还使劲甩了甩,抓过会议记录本写了四个血字:我要当兵!惊叹号我是狠狠顿出来的。
接兵部队首长拿过血字问我:“你是红卫兵团团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当兵?”
“你明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征兵呢?!”我大声反问他,实际是责问那些说我政审不合格的家伙们。
“好了!”部队首长拿着血字问我,“还有要说的吗?”
我已从他日气里听出他决定要我了,便说,“如果你们没有要问的,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我攥着流血的中指坐到收发室的火炉旁等着,竟然睡着了。梦中,一只手把我揪醒。部队首长说,“快点儿给家里报喜去吧!”我哆嗦了一下,连忙向这位接兵的首长深深鞠了一躬,好像这是告别学生时代从此将永远使用军礼的最后一个鞠躬礼了……
八一节早晨,醒来好一会儿了,我仍闭眼回味着与现实正好相反的梦。睁开眼时,最先看见的,恰巧是昨晚自己挂在墙上那张红头批件儿。我细细凝视那批件:留给首长批字那地方,记录着两位少将和三位中将的意见。措词各有不同,但最高首长终于批示了这样的意见:
像这样的人才应该尽力保留。鉴于政治部已经同意,我也只好下不为例了。1992年7月30日。
我真的转业了吗?墙上一纸红头批件告诉我,是真的转业了!我不肯从刚做过梦的床上爬起来,仿佛那床就是当初和现在的连接点。我躺在上面使劲儿想,当初和现在的我,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这是怎么啦?从写了血书参军那天起,二十多年了,好多东西都是爱得最深反而不可得。青春期时爱得令我战栗的是另一个人,可我得到的,只是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和深深的伤痕!我初恋的人,当年为了从军,追随我到部队,喂了近两年猪,也没能如愿,最后怀着那个烫人的热望,冻死在爬往战场的路上了。现在,我却费尽心机,实现了与初衷截然相反的目的。我又流出了眼泪,这才发觉,自己心底有伤啊!那些极力请求放行的举动后面,深深隐藏着能得到部队挚意挽留的期望。如果有一个首长能找我认真深谈一次,表示非常需要我,我是能够留下来继续奋斗的。现在我只好转移到另一个天地去了。对于自己热爱多年的老环境,这毕竟是个离异。只要是离异,原因一定是感情有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