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医生已经允许他起床,我们经常坐在窗边聊天。我一直留意着不要扯到玛格丽特,生怕一提起这个名字会使得情绪已安定下来的病人重新想起他过去的伤心事;阿尔芒却相反,他似乎很乐意谈到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谈起她就眼泪汪汪的,而是带着一脸柔和的微笑,这种微笑使我对他心灵的健康感到放心。
他执意不肯把他的病情告诉家里人,他的父亲还不知道他生了病。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季节,也像现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尔芒对我说。
我不吭声。
他转过头又对我说:
“我必须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可以把它写成一本书,人们不会相信它,但是写起来也许还挺有趣。”
“既然您一定要说,那我就洗耳恭听。”
“是啊,”阿尔芒把头靠在椅背上,开始了故事的讲述。
是啊,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东在乡下玩了一天,傍晚我们回到巴黎。因为困得无聊,我们就去杂耍剧院看戏。
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们到走廊里休息,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走过,我朋友向她打了个招呼。
“您在跟谁打招呼?”我问他。
“玛格丽特·戈蒂埃。”
“她的模样变得好厉害,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我激动地说。我为什么激动,等会儿您就明白了。
“她生过一场病,看来这个可怜的姑娘是活不长了。”
她服饰典雅,穿着镶满花边的细纱长裙,肩上披一块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镶边和丝绣的花朵,戴着一顶意大利草帽,还戴着一只手镯,那是当时刚刚流行的一种粗金链子。
她登上她的敞篷马车走了。
店铺里一个小伙计站在门口,目送这位穿着高雅的漂亮女顾客的车子远去。我走到他身边,请他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告诉我。
“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
我不敢问她的地址就离开了。
我以前有过很多幻觉,过后也都忘了;但是这一次是真人真事,因此这个印象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于是我到处去寻找这个穿白衣服的绝代佳人。
几天以后,喜剧歌剧院有一次盛大的演出,我去了。我在台前旁侧的包厢里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我那位年轻的同伴也认识她,因为他叫着她的名字对我说:“您看!这个漂亮的姑娘!”
正在这时,玛格丽特拿起望远镜朝着我们这边望,她看到了我的朋友,便对他莞尔一笑,做手势要他过去看她。
“我去跟她问个好,”他对我说,“一会儿我就回来。”
我情不自禁地说:“您真幸福!”
“幸福什么?”
“因为您能去拜访这个女人。”
“您是不是爱上她了?”
“不。”我涨红了脸说,因为这一下我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跟我来,我替您介绍。”
“先去征得她同意吧。”
“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拘束的,来吧。”
他这句话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害怕由此而证实玛格丽特不值得我对她这么动情。
我对朋友说,我非常希望她让人引见我。我在通道里走来走去,想像着马上就要见到她,我不知道在她的目光下如何举手投足。
我尽可能地把见她时要说的话都事先想好。
爱情是多么高尚又稚气的行为!一会儿我的朋友就走了下来。
“她在等我们。”他对我说。
“就她一个人在那儿吗?”我问道。
“还有一个女人。”
“没有男人吗?”
“没有。”
“我们去吧。”
我的朋友向剧院门口走去。
“不对,你走错了。”我对他说。
“我们去买点糖果。她要我买的。”
我们走进了剧院入口处的一家糖果店,我真想把整个店都买下来。
当我正在瞧可以买袋什么糖时,我的朋友对店主叫道:
“请来半公斤冰糖葡萄。”
“您知道她爱吃这个吗?”
“她从来不吃别的蜜饯,这是出了名的。”
当我走进包厢的时候,玛格丽特放声大笑。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说:
“那么我的蜜饯呢?”
“在这儿。”
在拿蜜饯的时候,她对我望了望,我垂下眼睛,脸涨得绯红。她俯身在她邻座那个女人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随后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不再理我了。
我的介绍人不愿意让我陷于这种尴尬可笑的境地。“玛格丽特,”他说,“如果杜瓦尔先生没有跟您讲话,您也不必感到奇怪。您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连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了。”“我看您是因为一个人来觉得无聊才请这位先生陪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口说话了,“那么我就不会请欧内斯特来,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绍给您了。”
“这很可能是一种拖延这个倒霉时刻的办法。”
我站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沮丧声调对她说:
“如果您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的话,夫人,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我不得不向您告辞,并向您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卤莽了。”
说完,我行了一个礼就出来了。
我刚一关上包厢的门,就听到了第三次哄笑声。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来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这时候开幕锤敲响了。
欧内斯特回到了我的身边。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我说,“她们以为您疯了。”
“我走以后玛格丽特说什么了?”
“她笑了,并且肯定地对我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可笑的人。不过您不要认为自己输了。您不必认真对待这些姑娘,她们不知道什么叫高雅,什么叫礼貌;就像狗一样,您往它们身上洒香水,它们反倒觉得难闻跑到水沟里打滚…”“算了,我毫不在乎。我再也不想见这个女人,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之前她讨我喜欢的话;现在我认识了她以后情况就完全变了。”
“好了!我相信有一天会看到您坐到她的包厢里,并且听人说您为了她已倾家荡产。虽说您可能是有道理,她没有教养,但她是一个应该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妇。”
幸亏帷幕拉开了,我的朋友才不再作声。
我根本不可能不想玛格丽特,另一种情感攫住了我,我觉得她的侮辱和我的可笑应当被忘却,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得到这个姑娘。演出还没有结束,玛格丽特和她的女友就离开了她们的包厢。
我身不由己地离开我的座位。
“您走了吗?”欧内斯特问我。
“是的。”
“为什么?”
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座包厢已经空了。
“去吧,去吧。”他说,“祝您幸运,更加幸运!”
我走了出去。
在楼梯上我听见衣裙声和讲话声,我闪到一旁,不让人看见。我看到那两个女子走过,一个年轻人陪着她们。
在剧院宽敞的前厅里,一个小仆人向她们走来。
“去告诉马车夫在英格兰咖啡馆门前等着。”玛格丽特说:“我们步行去那儿。”
几分钟之后,我在林阴大道上荡来荡去,看见在餐馆的一间雅座的窗前,玛格丽特倚在阳台栏杆上,一瓣瓣地摘下她手里的山茶花。
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俯向她的肩膀,对她低语着什么。
我走进金屋咖啡店,在二楼的大厅里,眼睛紧盯着对面那扇窗子。
半夜一点钟的时候,玛格丽特和她的三个朋友登上她的马车走了。
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尾随着她。
她的车子驶到昂坦街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回到家里。
从此以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遇见玛格丽特,她一直是那样快活;而我始终是那样激动。
然而,一连有两个星期我在哪儿都没有遇到她。在碰见加斯东的时候,我就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可怜的姑娘病得很重。”
“她生的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病。再说,她过的那种生活对治好她的病是毫无好处的,她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我每天都去打听她的病况,不过我既不让人家记下我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知道了她已病愈,后来又去了巴涅尔的消息。
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说是我逐渐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亲友往来,生活琐事和日常工作冲淡了我对她的思念。
再说,我能够忘却前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自从玛格丽特离开巴黎之后,我就见不到她了。因此,就像我刚才跟您说的那样,当她在杂耍剧院的走廊里,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她了。
固然那时她戴着面纱,但换了在两年以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都能一眼认出她来,就是猜也能把她猜出来了。
初会阿尔芒继续说,尽管我明白自己依然爱着她,但我感到自己比过去坚强了,在我急于与玛格丽特重逢的愿望中,也蕴涵着要让她看到我变得比她高出一等的想法。
这样,我就不能在走廊里长时间地久留。我回到正厅前座的位置上,向大厅迅速扫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间包厢里。她坐在楼下台侧的包厢里,独自一人。她的模样变了,就像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我再也看不到她淡然的微笑。她受了痛苦,现在还没有完全摆脱。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了我片刻,然后又举起望远镜想把我看得更清楚些。她大概以为认出我了,但又不能确切地说出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时,露出一丝微笑,好像示意她在等待着我的回礼。可是我根本就不理,好像从来没把她放眼里。她以为认错了人,把头掉了过去。
在演戏的时候,我向玛格丽特看了好几次,可是我从未见到她认认真真地看戏。
就我来说,对演出同样也是心不在焉的,我光关心着她,但又尽量不让她觉察到。
后来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时髦女子的关系,做起生意来了,开了一家妇女时装铺子。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个跟玛格丽特会面的办法,趁她往我这边瞧的时候,我用手势和眼色向她问了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招呼我到她的包厢里去。
我趁她又要跟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时候问她:
“您是在看谁啊?”
“玛格丽特·戈蒂埃。”
“您认识她吗?”
“认识,她是我铺子里的主顾,而且也是我的邻居。”
“那么您也住在昂坦街?”
“七号,她梳妆间的窗户和我梳妆间的窗户正好对着。”
“据说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姑娘。”
“您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您要我叫她到我们的包厢里来吗?”
“不要,最好还是您把我介绍给她。”
“到她家里去吗?”
“是的。”
“这不太好办。”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监护着她。”
“护着,可真动听。”
“是的,是护着,”普律当斯说,“这可怜的老头儿,要是当她的情人会很为难的。”
普律当斯于是给我讲述了玛格丽特是如何在巴涅尔认识公爵的。
“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继续说,“她才一个人来这儿吗?”“正是。”
“可是,谁陪她回去呢?”
“他。”
“那么他就要来接她了?”
“过一会儿。”
“那您,谁陪您回去呢?”
“没人陪。”
“我来陪吧。”
“可是,我想您有个朋友和您在一起。”
“那我们一同陪您。”
“您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十分英俊、机灵的小伙子,他会高兴认识您的。”
“那好,说定了,这出戏演完后我们四人一起走,因为最后一出我以前看过。”
“我非常乐意,我就去告诉我的朋友。”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