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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河》及其他

今天我们讲周作人先生的新诗。周先生的新诗,后来结成一个集子名为《过去的生命》,周先生在序里说:“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东西,是我所写的诗的一切。”有名的一首《小河》长诗,原刊于民国八年二月初版的《新青年》第六卷第二号,当时大家异口同声的说这一首《小河》是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最初的白话新诗都脱不了旧诗词的气息,大家原是自动的要求诗体的解放,何以还带着一种解放不了的意味呢?我想这还是因为内容的问题。大家习于旧诗词,大家的新诗的题材离旧诗词不远,旧诗词的调子便本能似的和着新诗的盘子托出来了。胡适之先生缠足的比喻已经注定了命运,缠足的妇人就是缠足的妇人,虽然努力放脚,与天足的女子总不是一个自然了。到了《小河》这样的新诗一出现,大家便好像开了一个眼界,于是觉得新诗可以是这样的新法了。大家见了《小河》这首白话新诗这么的新鲜,而当时别人的新诗,无论老的少的,那么带有旧诗词的意味,于是就说别人的新诗是从旧式诗词里脱胎出来的,周先生的诗才合乎说话的自然,或者说周先生的语体走上欧化一路。其实这都是表面的理由,根本原因乃是因为周先生的新诗,其所表现的东西,完全在旧诗范围以外了。中国这次新文学运动的成功,外国文学的援助力甚大,其对于中国新文学运动理论上的声援又不及对于新文学内容的影响。这次的新文学运动因为受了外国文学的影响,新文学乃能成功一种质地。新文学的质地起初是由外国文学开发的,后来又转为“文艺复兴”,即是由个性的发展而自觉到传统的自由,于是发现中国文学史上的事情都要重新估定价值了,而这次的新文学乃又得了历史上中国文艺的声援,而且把古今新的文学一条路沟通了,远至周秦,近迄现代,本来可以有一条自由的路。这个事实揭穿之后又是一个很平常的事实,正同别的有文学史的国度是一样,一国的文学都有一国文学的传统。只是中国的事情歪曲很多,大约与八股成比例,反动势力永远拨不开,为别人的国度里所没有的现象。

周作人先生在新文学运动中,起初是他介绍外国文学,后来周先生又将中国文学史上的事情提出来了,虽然周先生是思想家,所说的又都是散文方面的话,然而在另一方面周先生却有一个“奠定诗坛”的功劳。我这话好像是说得好玩的,当然有点说笑话,然而笑话也要有事实的根据。现在的年青诗人都是很新的诗人了,对于当日的事情不生兴趣,当日的事情对于他们也无关系,较为早些日子做新诗的人如果不是受了《尝试集》的影响就是受了周作人先生的启发。而且我想,白话新诗运动,如果不是随着有周作人先生的新诗做一个先锋,这回的诗革命恐怕同《人境庐诗草》的作者黄遵宪在三十年前所喊出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一样的革不了旧诗的命了。黄遵宪所喊的口号,就是一首旧诗。我在本篇第五讲里引《新青年》一段补白,里面引了寒山和尚一首诗,寒山和尚的宗旨也就等于黄遵宪的宗旨,都是要用白话作诗。他们用白话作诗,又正是作一首旧诗。我们这回的白话诗运动,算是进一步用白话作诗不作旧诗了,然而骨子里还是旧诗,作出来的是白话长短调,是白话韵文。这样的进一步更是倒霉,如果新诗仅以这个情势连续下去,不但革不了旧诗的命,新诗自己且要抱头而窜,因为自身反为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还不如人境庐白话诗可以旧诗的资格在诗坛上傲慢下去了。我这样说话,并不是嘲笑当时的诗革命运动,我乃是苦心孤诣的帮助白话新诗说话。白话新诗要有白话新诗的内容,新诗所表现的东西与旧诗词不一样,然后新诗自然是白话新诗了。周作人先生的《小河》,其为新诗第一首杰作事小,其能令人眼目一新,诗原来可以写这么些东西,却是关系白话新诗的成长甚大。青年们看了周先生所写的新诗,大家不知不觉的忘了裹脚布,立地便是天足的女孩子们想试试手段了。从此新诗有离开旧诗的可能,因为少年人的诗国里已经有一块园地了。这时新诗的园地有点像幼稚园,大人们的理论都没有用处,男孩子女孩子都在那里跳来跳去的做诗了。周先生稍后又翻译了国外的一些诗歌,成功所谓“小诗”空气,都给少年们开发了一些材料。周先生翻译的诗歌后来结成一集,名曰《陀螺》。我现在从《过去的生命》里选诗十首,共八个题目,关于每首诗我却不能加解说了。

小河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下流干了,上流的水被堰拦着,下来不得,

不得前进,又不能退回,水只在堰前乱转。水要保他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堰下的土,逐渐淘去,成了深潭。

水也不怨这堰,——便只是想流动。

想同从前一段,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是向前流着,

经过的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里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的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倒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那里去了。

(一九一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所见

三座门的底下,

两个人并排着慢慢地走来,

一样的憔悴的颜色,

一样的戴着帽子,

一样的穿着袍子,

只是两边的袖子底下,

拖下一根青麻的索子。

我知道一个人是拴在腕上,

一个人是拿在手里,

但我看不出谁是谁来。

皇城根的河边,

几个破衣的小孩们,

聚在一处游戏。

“马来,马来!”

骑马的跨在他同伴的背上了。

等到月亮上来的时候,

他们将柳条的马鞭抛在地上,

大家说一声再会,

笑嘻嘻的走散了。

(一九二〇年十月二十日)

儿歌

小孩儿,你为什么哭?

你要泥人儿么?

你要布老虎么?

也不要泥人儿,

也不要布老虎。

对面杨柳树上的三只黑老鸹,

哇儿哇儿的飞去了。

秋风

一夜的秋风,

吹下了许多树叶,

红的爬山虎,

黄的杨柳叶,

都落在地上了。

只有槐树的豆子,

还是疏朗朗的挂着。

几棵新栽的菊花,

独自开着各种的花朵。

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称他是白的菊花,黄的菊花。

(十一月四日)

山居杂诗

后窗上糊了绿的冷布,

在窗口放着两盆紫花的松叶菊。

窗外来了一个大的黄蜂,

嗡嗡的飞鸣了好久,

却又惘然的去了。

阿,我真做了怎样残酷的事呵!

(六月二十二日)

“苍蝇纸”上吱吱的声响,

是振羽的机械的发音么?

是诉苦的恐怖的叫声么?

“虫呵,虫呵!难道你叫着,业便会尽了么?”(注一)

我还不如将你两个翅子都粘上了罢。

(注一)这是日本古代失名的一句诗。

(二十五日)

我抄写这十首诗,每篇都禁不住要写一点我自己的读后感,拿了另外的纸写,写了又团掉了。我觉得写的不好,写的反而是空虚的话。于是我又很自满足,我觉得我将周先生的诗选的很好,周先生的和平与文明的德行,平平实实,疏疏朗朗的写在这些诗行里了。我又爱好这些诗里一种新鲜气息,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还要新鲜,因此也就很古了。却又不能说羲皇以上,因为是现代的文明人。却又表现在最初的新诗里头。真真古怪,真真有趣,而且令我叹息。

附记

废名先生的原选本还有三首:《过去的生命》,《中国人的悲哀》及《小孩》,现在临时抽去;周先生的诗自选载在《知堂文集》中,读者可以参看。

周先生虽然是思想家,但是以我平素最大的注意看法却正如任何一个文人学者,他骨子里还是有诗的方法,观念及境界的浓云笼罩着,只是周先生在诗人的气氛中是应有尽有而应无尽无罢了。以他自己的话则也可以说这就是“半道家”也未可知。我私自很佩服他那一篇《自己的文章》,说明别人对于他的称赞曰平淡及闲适都不很对,其中有一节云:

又或有人改换名目称之曰闲适,意思是表示不赞成,其实这里也是说得不对的。热心社会改革的朋友痛恨闲适,以为这是布尔乔亚的快乐,差不多就是饱暖懈惰而已。然而不然。闲适是一种难得的态度,不问苦乐贫富都可以如此,可是又不是容易学得会的。这可以分作两种。其一是小闲适,如俞理初在《癸已类稿卷》卷十二关于闲适的文章里有云:“秦观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王铚默记以为其言如此,必不能至西方净土。其论甚可憎也……盖流连光景,人情所不能无,其托言不知,意本深曲耳。”如农夫终日车水,忽驻足望西山,日落阴凉,河水变色,若欣然有会,亦是闲适,不必醉且卧也。其二可以说是大闲适罢。

今我抄到这里为止,只想说明周先生的私生话不是无聊的散文式的,而且这仿佛“闲适有余,酣乐不足”的非不满意却是知足的甘苦之谈,对于举世正是具有一种大丈夫的和霭,而别一方法又可以知道这也就是“不作诗而有诗情”的第一流了。这个我们还得从废名先生说起,他有两次作文章正式的说到周先生,其一说周先生的人格四个字曰“渐近自然”,后来又以陶诗而比周文,但终于是不同,他在那篇《关于派别》最后有一句话云:“文章有三种,一种是陶诗,不隔的,他自己知道;一种如知堂先生的散文,隔的,也自己知道;还有一种如公安派,文采多优,性灵溢露,写时未必自己知道……”这也是隔的,他偶然忘记加上。这篇文章很有价值,可供大家参考。至于诗,无论如何总要向文采劳驾借光,就算诗人有了自觉也还是需要另有个文采的自知之明的去处。知堂先生似乎不大接近文采,他常说的一句话,“诗的事情我不知道”,有时也改说是不懂得,其实我想他知道,或者能知,然而他就干脆不费力的说了不知道,——这不是“隔的”了吗?这也可以说是他不大爱表现自己,而写诗,甚至于写俗说的小品文,大抵都得要表现自己的所有的心得,而周先生乃“戒之在得”者。本来表现自己也是对的,表现自己的结果是给别人去欣赏,就只看这个表现自己表现有无把握罢了。虽然周先生又是一位“陶诗只采黄金实”的散文家(他的文章就不同于一般的essay——此字意云a light attemPt,其界说应是a loose sally of the mind),然而周先生还有诗人的气氛,他的生活究竟不是一般的平凡,他自己尝自称是“平常人”;就是他的思想也不是一般思想家的平常,因为这里把哲学那个蠢货引入一篇一篇随笔杂记里而那些成分又大都是来自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地方,知堂先生乃以宽广并细密的情趣将这些日常的生命放在艺术的手里去,最可佩服的是我们不能知道那是怎地把谨严与游戏混合得那么好,其思路也竟如诗人感兴的样子,于是文章乃真是行有余力了。

今天(二十九年)在杂志上看见周先生新作曰《汉文学的传统》,其中有云:

至于骈偶倒不妨设法利用,因为白话文语汇少,欠丰富,句法也易陷于单调,从汉字的特质上去找出一点妆饰性来,如能用得适合,或者能使营养不良的文章增点血色,亦未可知,不过这里的难问题是在于怎样应用,我自己还不能说出办法来,不知道敏感的新诗人关于此点有否注意过,可惜一时无从查问。但是我总以为这意见是对的,假如能够将骈文的精华应用一点到白话文里去,我们一定可以写出比现在更好的文章来。我又恐怕这种意思近于阿芙蓉,虽然有治病的效力,乱吸了便中毒上瘾,不是玩耍的事……

这样,怎么能说新诗的事情我不知道?今日我重读周先生诗,情知道恐怕无法可说,却是已经说完了,现在还得不度德量力的随便记录一下。

补选一首《慈姑的盆》,这首诗也是周先生自己收在一本自选集里,我看也可选在这里。这首诗写得甚是耐观,正如一个纯静之家里一个家居之耐观,说来真是古怪,这个家又正是“天篷鱼缸石榴树”那个家的化身,不过寒荒之景,在画为难,诗里也何独不然。“清冷的水里荡漾着两三根,飘带似的暗绿的水草。”这样的诗我们大约写不了,为什么呢?我们若写水草同时又写飘带,便说不定会再进一步写到别的什么身上去,至少也要正喻夹写到江南的小河那里去了;周先生这里却有一个节制之美,而这个节制,我凭信我们的感觉,又是自自然然的节制,即不是一个节省。“时常有可爱的黄雀,在落日里飞来,蘸水悄悄地洗澡。”这个“蘸水悄悄地洗澡”意境实在大好,我又喜欢这句诗的音色微幽,从前梁宗岱说他曾感到郭沫若的《湘累》中的“太阳照着洞庭波”,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和谐,我在这里也有同感,“太阳照着洞庭波”自然我也喜欢,只是今天却不容不弃此取彼,“蘸水悄悄地洗澡”乃是更可喜的,可喜的缘故一半即在其和谐,而这个和谐又就是“自然的音节”。仿佛旧诗之有声调与竹枝歌谣之有声调,同中有异,这个在新诗里也是有用武之地的。《山居杂诗》其六这一首对于蜂子的悲哀大有感情,“呵,我真做了怎样残酷的事呵!”于是又何其大有感伤耶——这个说起来我想着实是诗人的一条正路,若然,周先生后来不写新诗恐怕很有道理,恐怕还不仅仅是不写新诗,实在是不想写诗。就是杂诗其七那样的诗也化入其文中去了。看那句古日本失名的一句诗他屡次应用在文章里便可知道。这首诗,这种诗我们或者可以这样说,不能问它写得好不好,我只是很有感触,知道其情绪之大的所在,“我还不如将你两个翅子都粘上了罢”。这一句诗诸君觉得如何?我自己颇有感想,四年前这时候有一天我同废名在一个不常走的地方走道儿,我说周先生虽然兼爱幽默(他总是爱讲笑话),可是非凡的有威仪(这在他的文章里我的意思很有把握)。废名道:是的,我也是这样想。又道:学而不威恐怕是不行的。前几天我还备忘的记下一句沈从文说周先生的一句话是“清淡朴讷”,这当然很得要领。然而我今又重说周先生的诗文有威仪了,而且我的意思又只要说这是七情之一的怒,镜花缘里有一首诗道,“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我从前读之心花怒放,觉得这位中国唯一的女皇,积极的很。认为这一怒之美在诗里大约是绝无仅有的也,但此地不能拉扯到“老虎的眼睛”那里去,那也不是对于花神的发话。却说这个一怒之美不是火速的,它很沉重,很深静。我们看:“我还不如将你两个翅子都粘上了罢。”这里没有像一滴眼泪似的惊叹号!说到这里我得把略去废名先生原选的一首诗还引下来:

过去的生命

这过去的我的三个月的生命,那里去了?

没有了,永远的走过去了!

我亲自听见他沉沉的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床头走过去了。

我坐起来,拿了一枝笔,在纸上乱点,

想将他按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

但是一行也不能写,

一行也不能写。

我仍是睡在床上,

亲自听见他沉沉的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

在我的床头走过去了。

一九二一年四月四日在病院中

梁宗岱有过一首诗,题目曰《昼夜之交》,可惜这首诗我丢掉了,不然对照着看当很有意思,其大意仿佛是说一个穿着青纱的神在一个睡者的床边,洒着月光过去了。那首诗写得很漂亮,若周先生此诗则是此事不关风与月。废名原选还有一首《中国人的悲哀》,末尾几句是:

他只是向我对面走来,

嘴里哼着什么曲调,一直过去了。

我睡在家里的时候,

他又在墙外的他的院子里,

放起双响的爆竹来了。

这种诗的意后来都在周先生的文章里也有影子。不过周先生似乎连忧郁都有些敬而远之似的,我怎么说他善于发怒呢?而且我们读那首《儿歌》,“你要泥人儿么?你要布老虎吗?也不要泥人儿,也不要布老虎”。又正像一位慈母之怀了。但是我可以补充一句,情感是没有高下之分的。关于“画家”废名先生在谈《草儿》中云:“周先生这首诗给当时诗坛的影响很大,一时做新诗的人大家都觉得有新的诗可写了,因为随处都有新诗的材料。”但周先生“并非画家”,也无“可惜”,盖看风景曰山水如画,观画又是画曰逼真了,倒底是怎么回事?故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实在只是一句机与会之谈而已(即此是第三种的隔的)。不能画的,才可入诗,故诗实性近音乐,此音乐并不是那声调,周先生实在是个“半写实派”,“两个赤脚的小儿,立在溪边滩上,打架完了,还同筑烂泥的小堰”。打架本可以不写,因为诗人不必看见什么写什么,而周先生却如实的写了打架完了,此正是周先生的诗,不写出之是好,写出之读了又好,这正是周先生的诗。即是“这种平凡的真实的印象,永久鲜明的留在心上”。但这却很出奇,周先生大约真可以是画家,《小河》里的“乌黑的土”,“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又“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所见”里的“青麻的索子”,《儿歌》里的“三只黑老鸹”,《秋风》里的“红的爬山虎,黄的杨柳叶”,又“白的菊花,黄的菊花”,《山居》里的“绿的冷布,紫花的松叶菊”,《画家》里的“赤脚的小儿”,又“碧绿的稻身”,又“青的红的萝卜,白的菜,紫的茄子”,又“黄衣服蓬头的人”,《慈姑的盆》里的“绿盆里”,“青青的小叶”,又“暗绿的水草”,又“可爱的黄雀”,这些颜色之感在我们笔里自然也是会运用的,但意在笔中,先总有一个调和颜色的立法一念;周先生这方面我们虽明知道他真是在那儿画画,但其写生“都变成一片锦绣”了,这里我们不觉得它是描绘,到是说指点有点相近。如果我们保持得住我们的“本心”去欣赏的话,或者我们还是说那句古话“渐近自然”好,盖自然本来有一枝彩笔,就只看诗人的手怎样去动那一枝彩笔,而究竟怎样动才好我们又不妨各自为政,而周先生在这一点地方亦复以五彩笔成一家言了。《所见》这首诗乍看似乎又有点出奇,“但我看不出谁是谁来”,这样的诗句正是周先生的诗,读者也可以仁者见山智者见水,但我仍感觉这还是周先生从来那种对于人生有深刻观照的暗示的光明。但我又看,这一句之前及这一句之后岂不分明是两首诗吗?很奇怪,周先生写作一首,又不分节,这不是周先生的诗吗?因为那样才正是所见,而所见这个题目又来得那么随便到随心所欲不逾矩,这个我还是只有奇怪,其可取之处或即是“爱竹不锄当路筍”而不是“惜花常护碍人枝”,盖前者是诗之愿无违,后者是诗人之门外汉也。我们今日却不能那么随意。南朝人物钟嵘有一节话说得很平实:“至于吟咏性情,亦何贵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这一节诗话本很有价值,而且很古,西方近代有一派“实感主义”在诗一方面很有点相似,即不喜象征派把一切事物都看作另一事物的象征,他们说“我们要赞美一切玫瑰花,因为玫瑰花是美的,而并非因为玫瑰是神秘的纯洁之象征”。他们要用“亚当在世界创始时观察万物”那样新鲜而无成见的眼光去看一切事物,他们也自称是实感派。这一点道听途说的话我是有意写在这里,这样写诗大约很可以有一个自然高妙的趋势,古人可以看桃花的悟道,我们请桃花入诗也可以不问道不道,只是因其有美。而道亦在其中矣。这样写时大约又不是我们所理想的“自由诗”,但这样写诗却也依然会得保持诗的本来面目。反回来说周先生诗,周先生的诗在初期白话诗里其所以廊庑特大乃正是自然的情形了。因此后来周先生只是自扫门前雪,不大闻问新诗的景况又正是当然的事情,而当时又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白话”在那儿纠缠,我们此时不大有这个困难自然可喜,却也不能不知初期的阴沉也。周先生还有一首《两个扫雪的人》载在初期白话诗稿里,其前半云:

阴沉沉的天气,

香粉般的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门外白茫茫的马路上,全没车马的踪迹;

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

一面尽扫,一面尽下:

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

扫开了高地,又填平了坳地。

周先生的灵感里有彼清道夫的境界。周先生手笔似乎很有把握,正是谚语云拿得起放得下之谓,不过这个把握又是以眼光为本,他写得很准确,雄深雅健这四个字也不错,即是说他在诗人之群中没有那种豪放之扮装,周先生正仿佛《镜花缘》里的多九公,船头远望一朵乌云冉冉,当即命令抛猫凿缆,知道将有暴风雨击来了也,倏忽果然。《新诗年选》里有说理的两首诗,傅彦长作,我想废点纸工没什么,却也非钞下来不可。

回想

我在日本的时候

美术品看见过不少;

可惜都不记得十分清楚了。

只有一件不值钱的,

使我现在还要想他。

热天好天气的晚上,

我到街上去散步,

街上许多走路的女孩儿

都赤着脚,拖着草鞋。

那种洁白,自然,可爱,

不到日本的人一世也不能享受得!

女神

希腊的女神,

你们真是美丽呵——

好像一大盆清水!

西北的蛮民,

恶狠狠的来洗浴,

也就此变得美丽了。

东南的海盗,

两千多年以来,

却为什么到这里就退呢?

现在,——

西北两面都好。

东南两面该怎么样?

大家都知道周先生是“爱希腊者”也是知日者,周先生有其这方面的实践之诗,于是根本不写或不这样写此种空头诗,周先生有其文集在,恕我不暇多说。“不到日本的人一世也不能享受得!”这等惊叹,诗人于是反而不能写得诗,不到日本的人的确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但是光脚丫到南洋群岛或广东的人也是可以观光的,我这样说并非想要抬杠,其实那两首诗的“本意”我们明明又可透视得见是充足的,《女神》那一首比较还可一读,“你们真是美丽呵——好像一大盆清水!”这总算足见其美了,然而这类诗恐怕概念不得,欲挟泰山超北海者非跳在海里不可了。他不能举重若轻。周先生则或粗枝大叶,或轻描淡写,结果写出其爱与知以及其中的诗本意来,读者读了或走马看花,或看花驻马,也总有所得,就是说享受也可以吧。那两首诗康白情评之曰:“仿佛都具鼓吹希腊文明的意思,这是很可喜的。”而很可惜的就是没有写成诗,正“譬如开门而弃钥匙”,盖诗非万能,“一世也不能享受!”尤不能成诗,因为这是一句话。但是诗虽非万能,诗的精神却是万能,如周先生这方面的精细的人与文即是。这样说似乎太绕远了,此处只拟再谈一两句诗,末了再谈《小河》,《山居》(其六)里那“两盆紫花的松叶菊”,其实周先生很可以照“只称他是白的菊花,黄的菊花”之例只称他是两盆紫的菊花,而结果乃是那样一句“两盆紫花的松叶菊”,再看《秋风》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称他是白的菊花,黄的菊花”,又是这样一句,我觉得也很有趣,因为我想起胡适之先生的那一颗星儿:“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又想起诗人郭沫若的一句“红的草叶不知名”,又想古人的“瓦沼晨朝水自清,小虫无数不知名”,又近代最有价值的批评家王国维先生的反人之句“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这些“不知名”都很有趣味,若称他是“呆里撒奸可作乐府”大约不很对,我看他们大概是真的不知,非故意说不知以取其美,但知之为知之是知也,是好的,不知为不知若亦是知也,是不成,不知者也得知之才是真知,须知我们应该明白那是诗人们对于名物的知识不够的表现,他们那个不知名仿佛不可恕了,然而我又奇怪周先生的对于白的菊花黄的菊花“不知名”乃真真无可无不可则又岂不甚是有趣,真风雅与假风雅大约是可以一看便知,可毋庸辩矣。周先生甚爱名物,后来乃用真知灼见常谈草木虫鱼。周先生此处之知我认为是“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之知。

关于《小河》首先我可学人家走出“沙龙”之说,说这首诗正仿佛“复形返自然”,无论意境文体哪一方面都有这个趋势,说是周先生整个人格的表现大约未必算夸饰,这样只怕有人倒要起不足之感了。这首《小河》影响固很大,却也是学步不来的,因此这首《小河》虽然是新文学的支流里新诗史上的“小河”,并不因为它较长,却也可以算得百读不厌的一首诗。这不是一句一句的诗(但又不是如不可以句摘的“古风”),故我也不能一句一句的说了。这首《小河》诗在我看来很有一个“秋水时至”的神理。周先生的诗本非单独谈诗可以满意,故废名先生也避难趋易了。今也只能记一句说语,我曾有一次同一位同路人开过一个玩笑,我说我也会“写景”(我反对在诗里写景),“五柳之后,一人而已”。我想依旧不妨当作折枝似的送给诗人的周作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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