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飘进先生依然灿烂的余晖;
我是一棵竹,根须伸到先生脚下的一方净土。
我感激宪益先生的忘年之交;
我感激在先生身边遇到的每一位朋友。
我的人生因您而丰富。
初识先生大名是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我还是一名“77级”英语专业的大学生。
改革开放的浪潮正风起水涌,“大革文化命”的废墟上,一个文学的春天,在乍暖还寒的季节破土而出了。不仅新文学作品不断涌现,各类中外古典名著也重新出版,英语的原著和中国文学译著也开始走进书店……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让人目不暇接的春天。各种文学名著,把我一次次拉进书店;囊中羞涩的我,宁肯压缩伙食费,也要争取把心爱的书捧回宿舍。就这样,我与英文版《红楼梦》不期而遇了。它的精美印刷,丰富插图,一下子就让我爱不释手。尚未读过中文版的我,手捧三卷本英译《红楼梦》走进了杨宪益、戴乃迭的翻译世界,从此成了他们的“粉丝”,尽管当时“粉丝”一词尚未提高身价,走出食品的行列。
20世纪80年代在北京读研究生时尝试着翻译了数首舒婷的诗,并冒昧地把译稿寄给戴乃迭先生求教。没想到两星期后就收到了乃迭先生的回信,对我不仅鼓励有加,还在我的译稿上用红笔做了详细点评,令我深深感动。
一直仰慕他们,却未曾谋面。出国多年,我也始终通过西方媒体关注他们。
1989年在大洋彼岸读到杨宪益的消息;1999年,还是在异国他乡读到戴乃迭辞世的消息。直到2007年的春天,我才有幸走进北京后海附近的小金丝胡同6号。
导师巫宁坤先生的女儿回国探亲,受父亲之托前去探望杨宪益先生。已经“海归”的我欣然陪同前往。
当时,92岁的老先生已经同病魔有过几次交锋,右手、右腿都已不听使唤。坐在绛红色沙发椅上,老人同我们一一握手,并一再道歉,腿不好,不能起身。
我坐在老人身旁,环顾着洒满阳光的客厅,古旧得辨不出颜色的条案,书柜里满得要外溢的外文书,墙上的字、画,无不散发着古朴与宁静。
朋友说杨家早已不再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老人常常就这样坐在沙发椅上,读读报纸,看看电视。尽管老人眼睛里透着淡泊,言谈举止超然,我心里却有些不平。这就是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做出卓越贡献,为抗美援朝捐过飞机,为故宫博物院捐过上百件珍贵文物,为国家保住了四千多片商朝甲骨的杨宪益先生的晚年生活吗?友人王世襄的题字“从古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悬挂在客厅一侧的高墙上。先生自是名士,先生堪称圣贤,但晚年的寂寞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
我对先生的景仰,对先生的爱戴,在那一刻凝聚成一股强烈的愿望:我要陪伴先生,了解先生,我要写写杨戴的传奇爱情和他们戏剧般的人生。于是有了我每周造访小金丝的难忘经历。
在这个喧嚣浮躁的社会,每周一次与老人对坐,如清风拂面。
我们谈读书无禁区、思想无束缚的年代;谈他的私塾教育和我少时的文化饥荒;谈他学生时代的博览群书和现今的应试教育;谈他众星捧月的童年、少年,却没有被宠坏;谈他从豪门阔少到党员同志;我们谈文革反思,谈“三顾茅庐”和“七擒孟获”。
我们谈文学,谈翻译,谈他如何“平生厌读《红楼梦》”,我为何不喜欢简·奥斯汀;他最终以《红楼梦》译者闻名世界,而我最早付梓的文字是翻译关于奥斯汀的文学批评。
我给他看我去牛津寻找他和戴乃迭足迹所拍的大量照片,让他想起撑篙荡舟察威尔河的美好时光。给他看我在墨顿学院档案馆里搜到的1936年墨顿新生的集体照——44个西装笔挺、英姿焕发的小伙子中只有一张东方面孔;他早已不记得还有这样一张照片。
我告诉他在大英图书馆读到许多戴乃迭给亲友的书信,那是记录中国生动翔实的第一手资料;他赞叹戴乃迭很会写信,也很能写信。
我惊叹他把一尺多厚的《资治通鉴》翻译手稿轻易送给了国外汉学家,他说没什么,汉学家也想翻译《资治通鉴》,他的译稿对他们也许有参考价值。
我们谈他和戴乃迭的四年牢狱,他说没什么,自己没受什么大罪,狱友们也对他很尊重;若在外面,也许早被打死了。倒是戴乃迭不易,四年单独监禁,出狱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自言自语。
我们谈他和戴乃迭的永恒爱情,从诗情画意到颠沛流离,从领袖座上宾到政治阶下;谈他们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却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我们谈当代人的爱情短暂,婚姻易变;谈当代社会的物欲横流,理想缺失;甚至谈我自己的人生惶惑……我们就这样,天南海北,想到什么聊什么。久而久之,似乎变成了朋友,忘了我要写书的初衷。
然而,有一天老人失声了,我们的交流只能通过眼神和手的触摸。
又一天,老人走了。
我过去三年的人生轨迹改变了。
我不再每周一次沿机场高速从北五环奔二环去造访小金丝胡同。
我开始奔波于伦敦、牛津;北京、南京。
我开始从旧书市场上淘书,搜集所有外文出版社早年出版的杨戴译著、熊猫丛书。
我在记忆中回味自己的好运,感恩忘年交的缘分,搜寻那个把我从大洋彼岸引领进小金丝胡同的无形的线……它始于儿时对书本的饥渴,后来对知识的追求,再后来对知识分子“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崇敬。
《金丝小巷忘年交》不仅是我人生中最难忘、最丰富的经历之一,也是我向杨、戴二老最深情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