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耸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它是法国文学大师巴尔扎克用他97部巨著和两千多个人物构建的《人间喜剧》的文学大厦。我不知道，在世界文学史上，除了莎士比亚、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外，还有谁能够同巴尔扎克相比？我遥遥仰望，一种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巴尔扎克的作品，我只读过《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驴皮记》等几部长篇小说。巴尔扎克那深邃的洞察力、超人的想象力以及对人性淋漓尽致的剖析力，都使我惊叹不已。短短的20年，他何以能够写出如此浩瀚的鸿篇巨制？他只活了51岁，何以能够完成如此庞大的文学工程？他是怎样工作的？他那超人的生命力又是怎样爆发和释放的？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巴尔扎克传》是我读过的有关巴尔扎克传记资料的最生动的一本书。从一滴水见大海，我想从巴尔扎克一天的写作生活入手，看看这位文学斗士是怎样描绘出他多彩的文学人生。
巴尔扎克经历了十年磨剑、二十年拼搏的文学人生。他本来可以去当一名律师，过上舒适的富裕生活。可他偏偏选择了文学，非要当什么作家。这个“大傻瓜”！作家是那么好当的吗？他要忍受清贫、寂寞、孤独、疾病、咒骂、嘲笑，特别是他穷其一生、拼命工作也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头顶，令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巴尔扎克毕竟是巴尔扎克！他做到了。他用他的拼搏、他的意志、他的鲜血，直到他的生命，实现了他的梦想：他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且让我们透过一滴水来见识汪洋大海的壮观，透过一天的生活来见识巴尔扎克的伟大人生吧。
傍晚8点钟。巴黎市民早已做完他们一天的工作，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店铺或工厂。当他们和家人，或者和朋友，或者独自一人，吃过晚饭之后，此时正涌进闹市放松心情，寻求快乐。有些人在林荫大道上散步，或者在咖啡馆里悠闲地品着香甜的咖啡和点心；另一些人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准备去看戏或参加沙龙聚会。而此时，巴尔扎克在他那昏暗的房间里睡觉。在工作了16个小时之后，他躺在床上，对人世间的一切懵然不觉。
9点钟。戏院已经散场。舞厅里响着华尔兹曲，红男绿女们相拥漫舞。在公园的树丛里，闪动着一对对情侣。而此时，巴尔扎克在睡觉。
10点钟。一家家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已经躺在床上。零零落落的几辆马车从石子路上辚辚驶过，喧闹的巴黎城渐渐安静下来。此时，巴尔扎克正在睡觉。
11点钟。戏院里最后的帷幕正在落下，从舞会或沙龙里出来的最后的客人正在回家，饭馆正在打烊，街道上已不见行人的身影。巴尔扎克仍在睡觉。
子夜。巴黎寂然无声。百万只眼睛都合上了。大多数灯光已经熄灭。人们都进入了梦乡。而此时，巴尔扎克睁开双眼，他要开始工作了。没有人打扰，没有客人来访，没有信件使他不安，没有债主敲门讨债，也没有排字工人送来的稿件清样。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他要在这个世界里写作八至十个钟头。他不能停顿，也不能松弛。只有在夜里，时间是浩瀚延伸而持续不断。为了获得工作的持续，他颠倒黑白，把别人的夜晚当成了他的白天。
巴尔扎克是被仆人轻轻唤醒的。他又穿上他那件宽大的、像僧人袈裟似的白色长袍。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让脑子从睡眠中清醒过来，让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起来——他要投入战斗了。
仆人在桌上银烛台里点燃六支蜡烛，并紧紧地拉上窗帘，这似乎在暗示房间主人：外面的世界现在已经整个隔绝了。他不需要用日光或星光来计算他工作的时间。他不关心外面是否天亮，或巴黎是否醒来。他周围的有形的东西——靠墙排着的书籍、壁炉、门窗以及一切门窗以外的东西——都隐没在阴影里。只有他脑子里的人物在谈话、动作、生活。他正在创造一个他自己的世界，一个能长久存在的世界。他的书桌上永远摆着一座拿破仑的小石膏像，剑上刻着他的题词：“他用宝剑未能完成的大业，我将用笔来完成。”此刻，巴尔扎克感到这位征服者正带着挑衅的眼神凝视着他。他被激怒了。他低下他那狮子般的大脑袋，挥动着鹅毛笔，飞快地在光滑的白纸上描绘他那《人间喜剧》的宏伟蓝图，仿佛一位将军胸有成竹地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巴尔扎克不停顿地写下去，毫不迟疑。一旦他想象力的火焰被点燃，它就会迅猛地燃烧起来。他的笔在飞快地疾驰，可是字句几乎跟不上跃动的思想。为了跟进思想的速度，他不得不常常省略字句。他不能让他脑海里的构思有任何间断，他的笔也一直不从纸上提起来，直到一阵痉挛袭来迫使他松开手指，或是那写的东西在他眼前旋转起来，他疲劳得头晕眼花的时候。
巴黎城静悄悄的。屋里只听得到笔从纸面上光滑地驰过轻轻的窸窣声，或者是时而把一张纸加到写好的一叠上去的沙沙声。外面的天开始放亮，巴黎从梦中醒来。巴尔扎克全然没有感觉。除他自己所形成的世界之外，不论空间或时间，他全然不知。
在五六个小时连续不断的写作之后，巴尔扎克感到他必须暂时休息一下了。他的手指已经麻木；他的眼睛开始流泪；他的脊背感到疼痛；他的太阳穴悸动起来；他的神经也不再紧张了。于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那张放咖啡的桌子旁边。咖啡是开始引擎重新运转的黑机油，它对巴尔扎克比吃饭睡觉还重要。他从不抽烟，也不喝酒，唯独咖啡才能使他大脑重新兴奋起来。而且，他亲自煮咖啡才能弄得又浓又烈。他曾说起他的一本书只是由于“成了河的咖啡”的帮助才最后完成。有人统计他在20年间喝了5万杯咖啡，这恐怕是他后来死于心脏病的真实原因。
晨钟响了八下。仆人端着盘子送来简单的早餐。一段暂时的休息时间。仆人拉开窗帘，巴尔扎克走到窗前，眺望一眼他准备征服的这座城市，才又记起另一个天地与另一个巴黎——一个正在开始工作的巴黎。这时，他的写作告一段落。商店正在开门。孩子们背着书包走进学校。马车正在马路上驶过，响起叮当的铃声。办公楼里，人们刚好坐在他们的办公桌旁。
巴尔扎克洗了一个热水澡，以使他那筋疲力尽的身体得到休息。他喜欢在浴盆里泡上一个小时——拿破仑也是这样做的。没有人打扰他。他悠闲地半躺在浴盆里，这是他冥想的最佳方式。他只是冥想，不必急着把他所想的东西写下来。他在自己的创作梦境中纵情欢乐，彻底放松疲劳的身体。
可是，当他起身刚刚穿好衣服，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知道，这是信差从各处印刷所赶来。第一个人来索要一份正在写作的小说的新稿件，准备在报刊杂志上刊登，因为稿酬已预先支付。巴尔扎克不知道他究竟写了什么，手稿上一片混乱，他必须在校样排出后再仔细校阅。另一些信差则把前两天拿走稿子排印出的校样和更早交出去的二校三校的稿样一齐带来了。整叠新的校样，常常有五六沓从校样机上拿下来的墨迹未干的稿件，铺满了他的桌子，要求他重新校阅。
上午9点钟。他短暂的休息宣告结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休息的方式，是由一种工作变更为另一种工作，但就巴尔扎克而言，校稿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仅要修改样稿上的错误字句，而是整个原稿的重写与改造。事实上，他把第一次排印出来的稿样当作了初稿，在成书之前，他总是不停修改。为此，他经常跟出版商争吵，不管出版商要扣除多少赔损，不管出版商紧逼催稿，他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改到自己满意为止。就这样，他等于把他的作品不止写一遍，而是写了三遍、四遍、五遍或六遍。有人统计，他的二十页书，往往等于一百页未发表的书，一本书实际是十本书。很难想象，在同一个特定的时间里，巴尔扎克竟能同时做几件事情：
“除了这本奇特的《塞拉菲达》以外，我正在完成《该死的儿子》，修改《路易·朗贝尔》，补充《金眼姑娘》。我完成了一部重要作品《改邪归正的梅莫特》，准备写一部名为《幽谷百合》的篇幅很大而又非常美妙的书……”（1835年3月11日致韩斯卡夫人信）
整个上午就是这样在修改稿样中度过。然后，他推开那堆纸张，他感到饿了。午餐也很简单：一个鸡蛋，一两块火腿面包，或者一小块肉饼。他感到体力渐渐恢复了。当他工作的时候，他放弃一切奢侈。他知道美食大餐会使人迟缓怠惰，而他没有时间来迟缓怠惰。甚而他连片刻休息时间都没有。刚吃过午饭，他又坐到桌旁，又继续修改样稿，摘记备忘录，写一两篇东西，或是写信。
最后，快到5点钟的时候，他今天总算把笔搁下了。他可以放松一下了。仆人为他准备晚餐。有时，他会接见一个出版商或一个朋友。但大多数情况都是他一人在冥想。他想他今晚要做的工作，他想下一部小说的计划，或者一个新的构思。
晚上8点钟。人们正准备出去寻欢作乐，而他已经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就是巴尔扎克连续几周或几个月的工作方式。正像他自己感叹时所说：“那永远是照样的。一夜跟着一夜，一本书跟着一本书！我要营造的建筑物是太高大而且太广大了！”
巴尔扎克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建起了他那座高耸云天的文学大厦。
巴尔扎克用生命和鲜血实现了他的作家梦。同样，他也用生命和鲜血铸就了他的不朽。在巴尔扎克的葬礼上，他的同时代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领袖雨果对他辉煌的一生作了高度概括和评价：
在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第一等的一个；在最优秀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最高的一个，他的理智是壮丽的、新颖奇特的，成就不是眼下说得尽的，他的全部书仅仅形成了一部书：一本有生命的、有亮光的、深刻的书，……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饱满的，作品比岁月还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