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文学的喜爱是从读诗开始的。诗读多了渐渐明白了:读诗要从意象开始。
意象,是诗歌美学的一个基本理论范畴。诗的解读就是从意象开始的。上中学时,我曾读过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一首小诗《帆》,印象很深:
在大海那淡蓝色的云雾里
一片孤帆闪着白光!……
在那遥远的异地,它寻求什么?
它抛弃了什么,在那可爱的故乡?
波涛汹涌,海风呼啸……
桅杆弯腰,轧轧作响……
唉,它不是在寻求幸福,
也不是逃离幸福而奔向他方!
下面是比蓝天还要清澄的碧波,
上面是金黄色的阳光……
而它,这不安分的白帆,却祈求风暴,
仿佛在风暴中才有安详!
当时,我只觉得读了这首诗之后,浑身上下有一种奋发向上、不屈不挠的劲头。后来,爸爸用俄语给我朗读了原诗。我虽然不懂俄语,但俄罗斯语言的那种响亮、浑厚的节奏和韵律还是深深地震撼了我。由这种大气磅礴的语言,我联想到,能够讲这种大气语言的人民,一定是一个伟大的民族。
等我上了大学后有了写作理论方面的知识,对诗歌的意象才有了一点认识。
《帆》这首诗是莱蒙托夫在沙皇时期在彼得堡海边创作的。面对大海汹涌澎湃的波涛,他感到个人的渺小和不自由。他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叶扁舟,在大海上自由漂荡。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诗人完全抛掉了世俗社会的烦恼;在同大海的搏斗中,诗人搏击风暴,内心感到无比的欢畅!读罢这首小诗,诗人的叛逆精神跃然纸上!
全诗是由意象的排列和重叠构成的。大海、淡蓝色的云雾、白帆、波涛、海风、桅杆、阳光……这些意象相互渗透,相互重叠,并自始至终贯穿着诗人那种极端矛盾、痛苦和孤苦的心情。
翻看西方诗歌,不乏这类充满“意象”的诗作。意大利著名诗人蒙塔莱是意大利“隐逸派”代表。197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我读过他的《幸福》,抄录如下:
幸福,为了你
多少人在刀斧丛中走险?
似黯然的幽光
你在眼前瑟缩摇曳,
似晶莹的薄冰
在你脚下战栗碎裂。
世上的不幸人,
谁个不是最爱慕你?!
似柔美、烦扰的晨曦
激起屋檐下燕巢的喧嚣,
你刺过凄雾愁云
照亮一颗忧伤的心。
唉,似孩童戏耍的气球儿
高飞远逸,
徒自留下那
莫能慰藉的涕泣。
诗人把幸福比作“幽光”“薄冰”“晨曦”和“气球儿”,运用这些意象象征幸福捉摸不定、永远不可企及,表达了诗人面对不可捉摸的人生所感到的痛苦心境。“幸福”本来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可是在诗人笔下,“幸福”变成了一个个可以感知的意象了,变得具体了,形象了,历历在目了,引起了人们对幸福的种种联想。
有人说,“意象”这个概念是西方人先提出来的。其实,早在公元5世纪至6世纪之交,中国南朝的刘勰就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提出来了:
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这里说的“意象”指的是构思过程中形象的毛坯,还需要斧削加工,未经外化为笔下的艺术形象。虽然不同于后代诗学中的“意象”,但却包括了诗学中“意象”的某些重要内涵。当然,这种点到即止的印象式、启发式的论述是有局限性的,不可能从美学范畴上界定意象的内涵。
20世纪初,西方诗歌出现了一个意象派,人们才开始从诗歌美学的角度,对意象做出细致的解释和科学的阐述。
1913年,休姆、庞德和弗林特等人在伦敦的《诗刊》上发表意象派三点宣言,揭开了“意象派运动”的序幕。他们提出:
1.直接处理无论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事物;
2.绝对不用无助于表现的词,即用纯意象或全意象;
3.至于节奏,应使用音乐性短语,而不要按节拍器的节奏来写。
后来,由理查德·奥尔丁执笔,经艾米·洛厄尔修改的意象派《宣言》,提出了“六原则”,其中之一是:“要呈现一个意象(所以有意象派这个称号),我们不是一个画派,但我们相信,诗歌应该恰切地表现个别事物,而不应当处理模糊的一般概念,不论他们如何华丽或响亮。”
那么,究竟什么是诗的意象呢?在这里,西方诗人们还是没有对“意象”做出一个明确而全面的界定。
以我浅薄的理解,我认为,作为诗学范畴的“意象”,是在情与景的相互作用中产生的,是意与象的融合,是生活或大自然的外在景象与诗人的内在情思的统一。或者说,诗的意象,就是诗人主观的心意和客观的物象在语言文学中的融汇与具现。
意象是通过感情以传达经验的语言,它更多地暗示着内心的图景,内视的东西,视觉意象是诗中最常见的意象。不过西方诗歌的意象千奇百怪,也可以传达声音、气味、滋味;或触觉的经验,如坚硬、潮湿、寒冷;或内部感觉,如饥渴、恶心;或肌肉与关节的活动与紧张。
1871年,法国诗人兰波在著名的《彩色十四行诗》中,让法语的元音字母具有了声音、颜色以及特定的感情色彩:
A—黑色;E—白色;I—红色;U—绿色;O—蓝色。字母啊,有一天我将说出你们潜伏的诞生。
A—是臭气熏天的垃圾上嗡嗡不休的虫子身上的天鹅绒的紧身衣。
E—是帆布、天幕、迷雾,是高傲的冰河和脆弱的扇子的白色。
I—是深红色的血、滴出血来的伤口或者是激怒和赞扬之间的殷红的嘴。
U—是广阔的绿色的波浪的颤动的涟漪,安静的草地,是白发苍苍的炼金术士的辛勤的前额上深刻的皱纹和安宁。
O—是喇叭的嘹亮的吼叫,刺耳而奇特,是辽阔的万籁无声的天庭里天使的飞舞。
O—是她那奇异的紫藤色的眼光。
我初读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我一面读,一面自己想象色彩、气息、声音、感觉,调动我全身的感官,用听觉、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全方位地来想象这一切,渐渐地,我从中体味出许多活的形象来。垃圾、虫子、紧身衣、帆布、天幕、迷雾、扇子、白色、红色、绿色、炼金术士、喇叭、天使、眼光、涟漪、安宁、吼叫……这一串串叠加的意象也让我在动与静、吼叫与安宁、美与丑的对比中感受到西方社会的变异和诗人心中的迷惘。
当然,我们不能单凭意象的数量与质量来评价一首诗的优劣。但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具有感觉美的意象,是构成一首好诗的元件,而一首具有美学价值的好诗,又无一不是由一组组美的意象按照美的秩序排列组合成的艺术整体。
意象,是诗歌创作构思的核心,是一首诗高下成败的要素。所以说,解读一首诗要从意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