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你又带我走进童年
在粉红色云雾的梦境中
把我们清脆的笑声撒遍!
——摘自旧作《给哥》
每当黄昏诡谲地溜进屋内时,压在我心上的那些超载的记忆也随之悄悄走近了我。我不怕它们瞬息即逝,而是那些记忆几乎每天都在低声呼唤我打开这些废墟,太重了!太乱了!我不得不巴望能早日抖落它们。我深深地怀念着我在远方的亲人,母亲早在十五年前离开了,现在只有我哥和我姐……
我仿佛听见我自己在幼年时那稚气的叫声,我亲昵地喊着:“哥!带我玩!”那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记忆把我带到天津城里坐落在旧日租界花园街8号那个大宅院里,那些早已逝去的影子一个个走来向我娓娓诉说着往事,那个大宅院也早已消失得了无痕迹!
这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晚饭后,这个大家庭里大人和孩子总有两三个钟头闲着没事,大人们开口:“你们小孩子家自己玩吧。”哥哥姐姐们就在琢磨着玩什么——唱戏,来一段《武家坡》《坐宫》,还是《游龙戏凤》?捉迷藏(我们叫“蒙瞎子”)或者跳房子、比赛踢毽儿?我最喜欢的还是“接龙”。
姐姐总是喜欢发号施令的,在“接龙”游戏中,她扮演家长,身子背后有一大串“孩子”——七叔家的沪哥、阿武姐、阿毛弟,八叔家四哥,还有我们家的异母姐姐,那个可怜的、在成人后沦为“戏子”、死于后台的四姐!那时应该是这个家族在天津时还比较热闹的时期,可能这个“龙”还有别人,不记得了。我的姐姐是龙头,她本来就属龙。
我哥双手撩起他的长衫前襟(那时我们称之为“大褂”)兜起来,像个小武生那样挺神气地走近,用他还稚嫩的好嗓子喊着:“卖稀饭啊!卖稀饭!”他得意洋洋地走过来,走过去。
我姐叫住他:“卖稀饭的,过来!多少钱一碗?”
我哥回答:“一个大子儿一碗。”(即一个铜子一碗)
我姐下了命令:“给我家孩子们一人来一碗!”
于是我哥走过来,仍旧兜着前襟,走到最前面的“孩子”身旁站定,然后用左手抓住前襟,假装端着碗,右手做出用大勺盛饭的架势,这都是想象的,而我们也当作面前是一大锅稀饭。
每一个孩子都陆续从他手里捧过一碗碗“稀饭”朝嘴里倒,呼噜噜地吃着。阿毛弟更是狼吞虎咽,呼噜噜地好像是稀饭好吃极了!
我哥走到最后一个,也是最小个的孩子跟前,那就是我。我按照我姐姐事先的嘱咐,乖乖地表演着。我连忙伸出我的小胖手,对着我哥捧着“稀饭碗”的手轻轻一打……
我哥赶快走到我姐面前——
“你家的小不点儿把我的碗砸了!”
我姐并无惊愕之色,却一本正经地像背书一样,说:“给你银子!”
我哥满脸正经:“不要!”
“给你金子!”
我哥又赶快说:“不要!”
我姐大声说:“那你要什么呢?”
我哥笑嘻嘻地说:“我就要你顶后面的那个小不点儿!”
我姐故作勃然大怒状,大声叫道:“不行!就不给!”
抢夺开始!我们一个个紧紧搂住前面的哥哥或姐姐,开始向左向右躲来躲去,躲避着这个凶煞的不讲理的卖稀饭的人。
我哥的小名叫“小虎子”,堂弟和堂妹一直叫他“老虎哥”,这时真像只猛虎一样,哇啦啦啦地吓唬着我们这条“龙”。我们尖叫,左右闪避着,叫得惊天动地,却又笑得喘不过气来。旁边端坐着的大人们望着我们,也用小手绢抿着嘴乐。我这个小尾巴被甩来甩去,还得紧紧抓住前面又蹦又跳的阿毛弟的衣服角,就怕被他甩下来。要不了几分钟,我便被我哥逮住了,实在也跑不动了,我哥把我搂在怀里,得意他的胜利,我也挺开心,因为他本来不是卖稀饭的,而是我最崇拜的哥!
这样的晚间游戏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没有几次,我们一个个都渐渐长大了,上了学校,开始喜欢看书、买书、看电影、听唱片……我们家不久也发生了变故。我永远忘不了那些阴沉沉的脸,悄悄地哭泣,低声讲话,严肃地谈判,然后在商量卖掉大宅院,七叔家的孩子和我们都显得生分了,我们埋头读书,努力作好学生……
这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我常回想起从八岁到十八岁学校十年所学过的那么多中西歌曲,其中有一首只是偶然从海峡彼岸出版的书中捕捉到: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情景宛如昨!
……
我真的记得我哥、我姐和我小时候的情景,各种玩法,无忧无虑!可是我哥呢?——我在电话中问他:“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接龙’,多好玩!”他沉思了一下,然后说:“记不得了!”我可以想像我那白发苍苍的九十三岁的哥哥在电话那头微笑着。
我的姐姐呢,年过九十,头发不白,牙齿不落,背不驼,眼不花,仍然在电话中雄赳赳地大叫:“你怎么老也长不大!都过米寿啦,还干吗喜欢说小时候的事!”
有什么办法呢?我那个梦幻一样的童年!那些故事!它们总是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像一幅幅油画,也像一大块难溶化的糖,黏黏的,又是甜甜的,时间长了,还有点酸、有点苦……
2007年6月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