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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马的骑者(3)

谢金星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这是没有法子的,他甚至还对那花圃的看守人赔了个笑脸,湿落落的军服上粘满着砂粒和烂泥,就连把精神抖擞一下,让这些不成样子的砂粒和烂泥从他的身上脱落下来的力气也没有!

他爬了起来,还是继续去追他的马。迎面是一条直通村子的田径,猛烈的太阳并没有把这被泥泞的烂泥淹盖着的田径晒干,为那花圃的看守人所威吓的马,正在这田径上留下了狂奔疾驰的马蹄印,这些马蹄印都很深,但是马上就给装满了黄色的水,现在是这黄色的水也和谢金星开起玩笑来了,谢金星一个不留神连二接三的把脚底踩中那马蹄印,那黄色的水像火箭似的飞溅着,交射着,叫谢金星满身嵌镶着砂粒烂泥的军服添上了更多的花朵。

这其间,在村子的另一端,为了一匹马的事正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匹马不但有那样的壮健而雄伟的外貌,并且还有着它的泼辣而奔放的性格,它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好马。它跑进了这村子,在池边站立着——这又是另一个池,毫无拘束地喝它的水,并且把前脚的蹄蹴着池岸上的石块,蹴得劈劈的响。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爱看它,——他们,只要是留在屋里的都跑出来了,在距离马稍远的巷口站了一大堆,却没有一个不对着那马喝彩。

——这是那里来的一匹马!一个患橡皮脚的中年人这样赞叹着;这样的好马我是从来都不曾看过,你看,它的毛是白得那么洁净,像一只白兔一样的白!

——不,像一只鹭鸶一样的白!一个患黄疽病的小伙子也跟着说;你看那马身吧,有一处抽根结核的地方没有?那马尾又多么好!……——我看路上必定有军队开过,这匹马是从队伍中跑出来的。有见地的人这样说。

——这样的一匹好马,没有当排长的人还能够骑吗?

——当排长的人有马骑!真是笑死人!那至少也该是连长吧!

——或者是团长也不一定。副官也有马骑,不过不见得有这样好的马,这匹马委实太好了!

这当儿,人堆里突然有人掷给那马一个石子,破坏了马的宁静,它于是响着蹄儿,沿着池畔向东跑去,长而繁茂的尾巴在它的后腿上斜挂着,青色的池水映出了它的贵重而柔媚的倒影,像一片洁白的云彩一样,——从背后玩赏着它的人们,现在都受了这从未有过的美景所吸引,变成了静默默地,再也不响出半声。……刘玉余的屋子是这村子里顶漂亮的一座,一连三间,建造还不久,墙壁上的石灰还是白的。它位置在这村子南面的外皮,如果稍一留心,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到那白色的墙,而白色的墙,在这村子中是只有刘玉余的屋子才有。屋子的前面有一幅大灰町,靠左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坞,香蕉开了红色而斑斓的花,像牛的脏腑般的在悬挂着。

如今刘玉余把那匹马拴在他的窗柱上,让它整天高举着那长长的颈脖,那马似乎很不好受,它的颈脖大大的暴胀着,筋肉起着脊梭,刘玉余正想藉此惩戒它一下。人们(其中有一大半是小孩子)站立在和马相距约五步的地方,作着环围的形势。刘玉余每隔了一会总是从他的门口探出头来,不辞繁冗地对那些人们作着“站远些!”“不要用手动它!”的警告。他的屋子里也非常热闹,稍为有了年纪的人,比较懂得礼貌些的,都乐意走进来对他问讯。他的老婆一时忙死了,她烧了一锅热水给谢金星洗澡,接着又要烧饭和菜,……她的丈夫为着忙于应酬邻人,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觉得很郁闷的样子,而她的家姑——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却欢喜得跳跃着。满屋子嘈杂的声音中,不时的只听见刘玉余在得意地高声地狂笑着。

一一你们知道,刘玉余说;在我们全国中,广西是一个最有荣誉的省份。关于广西的建设,民团,学生的军事训练等等的情形,在上海,并且在日本的报纸上,都有着极详细的记载,凡是外省人都对广西表示羡慕,他们说世界上真的社会主义是没有的,如果有,那只存在于我们广西这块土地上!广西的将领从来没有叫过社会主义,在某一时候他们并且是打击红军最有力的健将,……但是广西的社会主义却老早就成功了!我们的白副老总是一个最利害的家伙,他把全国所有的俄国留学生都罗致在广西一省里,俄国留学生是最好的,现在广西全省各县的县长都是俄国留学生,试问有一县的县长不是俄国留学生的没有?

人们静默了一下,有一个已经开始对刘玉余问起了前方的战事。

——梧州的公安局长也是俄国留学生吗——我好像听见什么人说过?又有人这样问。

——哼,公安局长,那还消说!所有的区长,稽查,——连我们宾阳的警察长都是俄国留学生了!

当他说起了前线的战事的时候,他就把谢金星介绍到人们的面前。

——这个人是我的老表,他说;他现在当了北路总指挥夏威将军的部下,是抗×的战士,没有人不敬仰他,没有人能够蔑视他为人的价值,那匹白马就是他骑的!

谢金星洗了澡,把他的湿落落的军服换去了,刘玉余分给他一套政务人员穿的灰色制服,这制服左边的口袋上有一个金属徽章在挂着,取着青天白日的十二角形,黑色,上面镌着“抗×救国”四个字。谢金星的左腿刚才不过受了一点微伤,谢金星这下子几乎把那创位都忘掉了,他的脸上焕发着光彩,他感觉得非常快活。……谢金星决定在刘玉余的家里歇息一夜,预备着在明天赶路。刘玉余因为有要紧的公事,他只能在家里停留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又乘上了长途汽车,——他非在今天午后六时以前赶到南宁去不可。

晚上,刘玉余的邻人王爷御大伯伯请谢金星去吃饭。

王爷御大伯伯壮健而且高大,在这村子中,除了刘玉余之外,要算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他曾经到过汕头和香港。那时候他的儿子是一个革命党员,可是不久就在汕头给钟景棠抓去枪毙了。他只有这个儿子,这个打击几乎要使他发狂,此后他完全生活在一种沉痛,压抑,毫无精彩的日子中。他曾经好几次向县政府请求帮助,他要到香港去探寻他的仇人,可是都没有弄得成,他临到了最后的绝望。他的思想受了他儿子的影响,在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们之中要算是最进步的一个。为了他的儿子之死,他体验过这一代的年轻人的身上所课与的危难,这使他对于任何年轻人都感到爱悦。他喜欢到处的打探消息,尤其是一种秘密,从报纸上得到的消息决不会受他所重视,因为那知道的人太多了,如果有人把一点消息告诉他,同时又对他说明着这是一种秘密,他的神经就立即起了极大的兴奋,至于严重地站起身来,轻着步子走近四窗口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听,并且事后他一定绝对地严守这个秘密,无论这秘密是伪造的也好。

现在他和谢金星并排地坐在一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愿意谢金星的座位和自己隔得太远,他的夫人却只好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有一个刁狡的女佣人,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在投市的时候打他们的斧头。她的手脚很迟钝,如果他们的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她决不会把开饭的时间弄得早些;如今天是全黑了,壁上的挂灯的玻璃罩也没有挨干净,灯光在黑暗中只占了很淡薄,很狭小的地位,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谢金星的面孔显得非常臃肿,王爷御的沉郁的眉头也显得更加痛苦,而他的夫人却简直在哭泣着。蚊子在满屋子里飞旋着,叫得翁翁的响。

王爷御突然把嘴巴挨着谢金星的耳朵低声地问,——你以前在你们表亲的山货行里当伙计,现在却在夏威将军的部队里当起连长来了,我恭喜你。这消息刚才正从别人的嘴里传到,那是果真的吗?

谢金星不知怎样回答好,他急得张大了嘴巴。

不想王爷御这下子和谢金星挨得更紧些,并且摆动着双手,似乎是把谢金星制止着,叫他不要将嗓子震得太响。

谢金星踌躇了起来,他没有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已。

但是王爷御已经满足了,这时候,他可以毫无忌惮地提高了嗓子,谈起别的话来,或者把他的蠢笨,愚蒙,什么都不懂的夫人严厉地教训一顿,而当谢金星这样大声地说,“在庆远,没有一条桥梁不埋下了地雷,没有一座山不开了战壕,没有一间店子不驻扎了兵队,——飞机场用石灰写“抗×救国”四个字,捉到的汉奸都枪毙了!”的时候,他也知道:这的确是一种很可宝贵的消息,但是一经在众人的面前说了出来,就值不上半文钱!

王爷御不断的给谢金星斟酒,他把好一点的菜都推在谢金星的面前,叫谢金星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一点也不要客气。

这时候,半掩着的板门给推开了,随即走进了一个人,是王爷御最好的朋友蔡定程,——他面目黧黑,样子丑陋,没有像王爷御那样的文雅,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不久之前他还在梧州经营着贩卖洋货的生意,他的性格和王爷御恰好相反,他豪爽,坦直,说话的声音宏大,并且凡是装在肚子里的东西都可以干干净净的倒泻出来,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秘密。一踏进了门口就大声地嚷着说,——我听说刘玉余的家里来了一位抗×军的连长——这使王爷御急得直站起来,连忙摆动着双手,在制止他的朋友的狂妄的说话。

蔡定程一看了这屋子里的情形,就晓得自己的唐突,他几乎红了脸,想着自己为什么这样消息不灵通,这伟大的客人竟让别人先请了,又怨恨起自己来,于是变了口气说,——哦,……真是对不起连长,失敬了!

王爷御立即给蔡定程斟了一杯酒,又斟满了谢金星的一杯。

——一位是商界的领袖,他说;一位是抗×的英雄,你们都干一杯吧!

谢金星觉得很好笑,他只是默默地喝着,吃着,——这是一种误会,他心里想;但是他们也许要因此而受骗了!

——凡是汉奸都应该把他枪毙!谢金星沉着脸严重地说;庆远的汉奸现在多极了,他们有的藏在妓馆里,有的假装星相先生,有的在马路上乱跑,他们到处的捣我们抗×政府的蛋,拒用我们抗×政府的钞票,挖散兵壕,筑城,都冷淡得很!

蔡定程为一种凛然的空气所压迫,始终不能表白出自己的意见,他向来喜欢对人家说笑话,有时简直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纪,以为还是和小孩子一无二样,王爷御就常常告诫他说,如果是这样,他将来一定非吃亏不可,因为世界上并没有一个人预备同他玩。王爷御这下子却保持着更深的沉默,如果谢金星这时候允许他把嘴巴挨近耳朵说一句真实话,那他一定对谢金星表示极热烈的赞同,正如别的人鼓掌,喝彩一样。过了一会,他就提高了嗓子说,——听说蔡廷楷和翁照垣都到我们广西来了,我们是表示欢迎,还是拒绝好呢?我看,蔡廷楷和翁照垣两将军都是当代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我们决不能不欢迎他们,你们看,我们的白副老总真是一个精干的家伙,他已经拨了五万几的军队让他们带了!

当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毫不奇特的消息,是在对着客人应酬的时候说的。

太阳从东山上爬了起来,——天气是比昨天还要晴明些。朝南而望,郁江沿岸一带的高空泛着翠羽般的青色,没有半点云丝,布列在田头陇畔的繁茂的小树丛,像沉落在低空里的一幢幢碧绿的云彩,新鲜的阳光照得那云彩一片片晶亮地在发闪。晨风从西方辽阔而平坦的原野上一阵阵吹来了,一阵阵吹拂着水田里的禾苗,把禾苗的令人陶醉的气息撒遍了这村子的四周。村子里安适而宁静,连鸡和狗的声息都没有。——碧绿的禾苗舞动了,一缕缕掀起了金丝织成般的浪涛,和那些碧绿的小树丛溶成一片,广泛地在村子的四周布起了碧绿的云雾。

谢金星睡在他表亲的房子里,这房子是正屋中靠东的一间,向南有一个窗,这窗虽则开了也等于没有,因为那中间的三条直柱太大了,把窗隔成了四条很小的缝,又恐怕夜里有什么歹人到这窗口窥望,把这四条透风的小缝也用禾秆子塞住了。——谢金星带了三分酒意,一夜睡得很舒畅,中间不曾发生过什么事,连做梦,半夜小便,捉虱子的事都没有。那黑色的蚊帐很好,不曾漏进了半只蚊子。总之他一爬上了床铺之后,很快地就入睡了,并且是很深很甜的沉睡。这是一张油着红漆的漂亮的新床铺,充塞着桐油和女人的发香的气味,——他自从爬上了这床铺以至从床铺上跳下来,这两个时间几乎可以说是紧密地接合在一起,他忘掉了昨晚是怎样的一夜。

这房子的窗既然给塞得很牢,屋顶上也不开半个明窗,白天里也是一团阴暗,谢金星还以为早得很,——他从睡梦里醒转了来,呆了半晌,一时之间几乎想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掉进这房子里来。

他自己开开了房门,让白昼的阳光透射进这黑灰色的房子里来。厅子里泛着饭香和热水的白汽。太阳升得更高了,人类对于这些美好的光阴似乎总是白白地空过了的,他们困倦,怠惰,缺乏生活的能力,永远找不到更深刻更确当的生活方式,这些——所有一切的错误构成一种沉重的空气在人们的头上高压着,使他们疲劳地沉进了毫无光彩的深坑里,至于可怕地感受到无聊和单调。

表婶是一个小心而柔顺的中年女人,她低低地呼叫着,——这是洗脸的热水……谢金星粗野地应答着,狂暴的声音像雷响一般。

这时候,蔡定程那绅士就像接到了通知似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昨晚是穿着平常的短布衫,今天却换了线绒的长袍子,挂在后脑上的一排短发似乎经过了梳洗,黧黑的面孔仿佛也变白了一些。他一踏进来就对谢金星鞠了个躬,嘴里呼着“连长早呀!”于是说明了他自己的意思,他是特意来请连长到他的家里去吃早饭。

如今在座的,谢金星和蔡定程不用说,有蔡定程的父亲,蔡定程的兄弟——蔡学贤,蔡作熏力和蔡立胜,蔡定程的儿子,还有为着躲避战争,从前方跑到此地来的两个中学生,他们是蔡定程的亲戚。

谢金星不怎么说话,态度很得体。蔡定程向来爱说话,一进了这严肃的场面就变成了沉默。但是这席上是颇为热烈的,有蔡定程的小弟蔡立胜和两个中学在辩论着。

问题是这样引起的。

蔡立胜最近以前曾经在南宁逛了半个年头,结识了一个当政治领袖的怪杰,这怪杰在南宁总司令部中有着极高的职位,挂少将衔,他的身体非常高大,鼻子笔直,颈子似乎生了什么毛病,用白纱布绷着,大概还敷着药,……有一天,他叫蔡立胜到乐群社某会议上去参加选举,蔡立胜奉命投了黄翰华的票,黄翰华是一个托洛斯基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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